“河南小说二十家”之九:赵大河研究(评论)
小编 2023年2月13日 22:16:02 小说大全 153
赵大河当初的创作起点有相当的高度,不仅因他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更缘于他的天赋和文学创作的努力,这有《紫葡萄》和《隐蔽手记》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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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学历当然荣光,但大河却低调淡然。尽管他最初的文字与其外表一样平实朴素,但字里行间透出内心的激情并在文学创造的端口喷发。于是,他的创作从《紫葡萄》《(隐蔽笔记》开始一发而不可收,它们成为助推他登上文坛并向社会发言的发轫之作,也由此他放飞自由的心性,在文学的天空自由翱翔。
可以说,大河初期突出表现人性恶的作品是《紫葡萄》《苦艾》《白雾》。而尤以《紫葡萄》体现人性丑恶最为明显。小说叙述冷峻,人物矛盾尖锐复杂、不可调和、结局惨烈。语言的老辣、情节的把控、故事的铺排、欲望的张扬及人性扭曲阴骘而变态失衡表现得淋漓尽致。叙事对人性的挖掘呈现他作品的纵深感和厚重性,他说:“人性太复杂了,所以我需要不断用写作来探讨……人性既没变得更好,也没变得更坏”。于是,从《苦艾》《白雾》直到现在的其他作品,他准确把握人性的深刻度得以继续。处女作的《紫葡萄》出示了他写作的宿命及驾驭语言的功力和尊严。
“文学是我人生的重要追求……”。义无反顾的追求使他的写作与日俱进并获得各种奖励。比如电视连续剧《湖光山色》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短篇小说《回家的路》获得《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灼心之家》获得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中篇小说《把黑豆留下》获得公安部金盾文学奖、话剧《大魔术师霍迪尼的最后遁逃》获得曹禺杯戏剧奖等。有足够理由自豪的他曾说“有北大这碗酒垫底,人生何所惧”。其实,承认“北大,就其基因来说……更有自由的因子”才是他的本意,他更渴望自由的创作和想要不断摆脱羁绊。多面手的大河尤其痴迷小说创作并认为“最需要知识含量的是小说”,所以,我们得以看到他之后尝试的各种小说式样。
我真正系统地研读他的小说,是今年9月从他的长篇小说《燃烧的城堡》开始的。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紫葡萄》《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拉差到天边》《侏儒与国王》和《燃烧的城堡》应是上乘之作。尽管大河自认为还没“写出代表作”,正说明他还拥有更大的进步空间。
用既定故事参与者来叙述(第一人称)的作品有《隐蔽手记》中的贼人和《侏儒与国王》中的侏儒。《隐蔽手记》以一个贼人冒充北大学子的眼光展开故事,贼的猥琐勾当已然隐去,并堂而皇之地过上北大生自信满满的光鲜生活。人都有自己的言行方式、思维习惯,贼亦然,他漫游在中国最高学府中蔑视秩序、无视权威、肆意妄为,如同孙悟空大闹天空一样,干预、编排、导演、放大学生们放荡之举并参与其中。他的荒诞不经与一些北大学子的内心真实交织混杂,用戏弄和伎俩勾心斗角,以阴谋与恶念败坏生活。居然狂妄到想用恶作剧把“北大变成疯人院”,他的颠覆和推波助澜加重了青春骚动和不安,助长天之骄子的自信和傲慢超浓度发挥,在荷尔蒙和私欲的刺激下,野心膨胀和自命不凡支配他们的人生目标。这些玩世不恭者有追求精神的诗人、有对金钱兴趣盎然者、有采花情种、有执着旁门左道的学霸,有欲做学生会主席的官迷等狂放不羁各有对应。学子们向往、期待放任自流与贼人的冒险、刺激、快乐的形态何其相似。他们这种互相追逐也是知识精英内心放任自我、追求自由天性的显露和标榜,于是醉酒、三角恋、音乐狂欢、诗情浪漫等在大学舞台尽情上演。消解着生活观念、价值取向、行为模式等方面与贼人应有的区别。“生活即游戏”,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贼的无所顾忌与北大生的“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如出一辙、不谋而合。大河借此道出大学生的教育缺失并发出警示。同时,大学生涯与追捕贼人相互缠绕、层面叠加,刺激而有意蕴、平实但有悬念。有嘲讽戏虐之意,无轻佻浅薄之感,是早期赵氏的个性之作。
小说的真谛是什么,看了《夏天的霍乱》我对此命题有了新的认识。它用当下、幻术、梦境创作了虚幻与现实交错接续的故事,笔记的表层是不加评述的时间、地点、人物的平铺直叙,而主叙则是开放多歧路的貌似叙述的圈套。旅游的偶遇、未露面的摄影师及霍乱、怀孕、溺水、私奔等敏感字眼,若干意象纷乱、情节迷离使小说的探索味道更浓。对此文看好的林苑中说:“重要的还在于文字上的迷失”.......“的确渗透了一个小说家对真实、时间乃至生命的领悟”。 确实,《夏天的霍乱》写得精炼沉稳、张弛有度,跌宕而无断裂、悬幻而有意蕴。
葆有与生活的距离感、丰富的想象力、不倦的创新性、不动声色的叙述风格、对人及万物平等的悲悯情怀构成大河小说的基点和特质。这一时段看,《北风呼啸的下午》和《拉差到天边》亦然体现本色创作:他有天赋但不走捷径,作品有韵味而不浅薄。《北风呼啸的下午》把几个颇有意味的故事杂糅其间,写法虽然传统,但真切、鲜活和沙愣愣的苦涩感。北风呼啸刮来人间冷暖的病亡之痛、不公之愤和凌辱之怒等种种来自乡村的不幸、艰辛和无奈。但村庄也在抵御北风中成长进步,有人性的温暖、感动和希望、担当和情怀,还有乡村特有的地域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几个人物的恶衬托出乡村社会的善良。于是,不尽相同的善恶折射出人间冷暖的趋同价值,正直与邪恶、希冀和失望、生命和消亡遗存下来并描摹出农村生存的基本色泽。
《侏儒与国王》则不然,它的另外风格是对春秋几个故事的戏仿,有反思内蕴其间。大河说过,“小说有无限的可能性,这就是后现代主义给我们的启发”。正是这种思想开阔了他的视野,才有开心麻花那三个话剧和《侏儒与国王》的新突破。《侏儒与国王》以文学的因缘对故事拆解、对时间解构,演绎缥缈历史、注解世相百态,并以文化的名义矫枉过正,让述说揭示真相、使激情燃放人生,赋予既往历史社会、人生命运新的精神内涵。呈现庙堂的虚伪、无情、冷血的权力之争与民间人情味形成鲜明的对比,使历史转换而引出更多思考:有道义和践诺,也有江湖人的仗义和真情奉献,更有寡情薄义和阴谋、杀戮、淫乱及玩弄权术、祸乱朝纲,原本刻板、索然无味的历史因人文情怀的现实观照而变得生动有趣。同时,反讽的后现代主义消解了传统文化中的糟柏并给以质疑、匡正和价值评判,映照出荒诞的历史的纷繁复杂。大河也因此在 “果戈里也是我的最爱”的创作底色上挥毫泼墨,铺陈出更艳丽的色彩和新的元素、引发新的感知。
侏儒的添加把历史富有道义感地串联并以艺术手法呈现,真实性、趣味性、烟火味油然而生,历史被催化发酵挥发出酸甜苦辣味,这种夸张、变形和创造发掘出更厚重更有时代意义的特征。侏儒视觉的插科打诨丰富了作者意图和小说的表现力,故事别开生面而更加鲜活、开放使本就道说不清的历史笼罩上绚丽多彩的面纱。这种由历史而戏仿、由戏仿而探寻事件情由、由情由而揭示人性、由人性而阐释文化,在文化差异性中阐发了思古之幽、承载了万世春秋、抒发了当今豪迈。特别是“弑君者”令我们看到史官秉笔直书的职业操守和他书写的片面历史,增强了错位的滑稽感和不确定性,这告诉我们所谓真相其实是人的主观对客观有选择性的接受,“他们……只愿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大河更想说 “人,及所有的生物,都是生和死之间的一个过程”,这可看做是他对过往悖论和无奈的一种生死观。还好,我们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即便它遗失于众说纷纭中,辩证唯物主义也会让我们在尘埃落定中探寻真相。当然,这部长篇拆开也可看做是几个独立完整的中、短篇小说。
他的《三姐妹》《我想把孩子生下来》表现男女两性的关系。《三姐妹》以岚岚的视角来看待上海青青、深圳芳芳的婚姻家庭。反映出男女对立、不可分离的状态。实际上,很多时候男女两性对抗现实的武器并不都是婚姻之外的性爱,转瞬消失的性爱是情感的所有、但不是婚姻的一切、更不是社会属性的男女关系的全部,它最终只会降格并流落在一地鸡毛中。如果这三姐妹生活可以重来她们无论怎样选择,我们都不能用简单标准衡量评判是非。《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是欺骗、报复、欲望、占有的故事。这些男女主人公有金钱、性爱和家庭,唯独爱情丢失了,在爱这个真假难辨的命题中,他们只贪恋实物和欲望,而生的意义、活的价值则甄没在空虚无聊中。所以,庸常的生活中人们若不被崇高和利他所激励,那必定被狭隘和琐碎所束缚。作品塑造了女性主义者眼中的几位女性,既不是父系社会维护男性权威的形象,也不是阴险刁蛮不可理喻的角色,而是有着男女平等意识,在性、生育、家庭、社会中追求与男性的完全平等者。
同样是写女性,但都市女性与《苦艾》《如贞》很不相同,前者有点小资色彩与富足有关,是男女平等的产物,对妇女解放、社会生活形态的发展演变具有探索意义。而《苦艾》则是与乡村贫穷相连的受难和愚昧,是一个逐渐觉悟的受辱女性的另类形象,她追求自我并且在性别觉醒中没有借助身体而成为男人的附庸,也不谋求性来换取虚荣、金钱、权力等利益,而只为摆脱命运而欲赢得女性自尊。无论都市也好、乡村也罢,实际上生活中的男女对立很难体现女性尊严,也无法掩盖男性践踏女性自由的丑陋。大河描写的男女之情没有露骨的感官刺激,也没把爱欲引向极端,而是在人之常情与人性交集上张扬对立深度、瓦解隐匿空间,引导我们用存在审视这个充满欲望的男女两性关系的不同走向。所以,我们即便可以拔高爱和性在两性间的实质地位,也依然无法在命运与观念、理性与感性、世俗冲动与潜意识之间作出更多的选择。这道出爱情婚姻家庭的生活悖论,而悖论的普遍存在值得探究。
小说《少女与摇滚》把爱情写成绝唱,令人缠绵、感慨。与前述作品中的爱情相比,这个更深沉独特、更有情感意蕴和精神层面的感情基础。在情理中、意料外的爱情自私的天性中营造的为对方爱人着想的无私结局值得尊重,而反叛精神却落实在各得其所的大圆满中,由此看到真心相爱的双方高尚、纯粹的人格魅力。大河的平淡叙述下包裹一颗火热之心,在奉献与爱情救赎中开启一个沟通心灵的通道,独到、深切与众不同,令人唏嘘又让人遐想。于是,主人公心结打开、心绪平静、心情轻松愉悦,也抚慰平复众人耿耿于怀之心。
此外,即便平实的手法,大河也总想超越自我。如《瞧 我的外公》,叙述甚至以死亡为临界原点向两边推进展开,接续到距离死亡越来越远直止青年,前后反向对比来反观青年外公的凡此种种的举止绝不相同,以当下看待死亡再观其生前言行的表达更为新奇,人“死而复活”更彰显描述的张力和达观看法,体现生活铁律非凡的映像效果,既体现传统伦理价值的多重反思,又凸显作者关于形式内容及小说本质的观念思想的诸多探索路径。在作品《受伤之后》中,大河的语言干净简练、规整节制。对话没有豪言壮语但有儿女情长、内敛沉静却有柔情担当。一个歌颂正面英雄不易出彩的小说创作却写出耐人寻味来。他把握情节和取舍素材并按照艺术规律谋篇布局、结构故事。立体、多角度叙事手法的近、远景选取画面感极强,透视、聚焦不同视角及想象的异质同向推进,过去、现实与未来的交替、心绪波动和当下对话相伴而行。特别是从妻子的角度说出“你躺在床上你是安全的”这种话语感人、传神、到位,裁剪、辑录到每个人最符合身份性格特征的语言,本真、个性也契合人物社会角色而引起共鸣,是英模小说中最感人和充满正能量的这一个。
《以河流命名的童年》叙述、描摹或对话富有东北地域气息。显示人对艰难生存环境和残酷命运抗争的乐观态度,体现个人的苦难也是众生命运的写照。那里的大山、森林、木屋、狐狸、绿人等一切的一切,都与人性相连接、与生存相牵扯、与成长和记忆有关联。童年是生长体验、学习判断、实践认知的年华,现实、经历、磨难、梦想、憧憬、感动成为她终身的记忆。生活不易,这些对人性善恶感知片段,终将成为她童年梦幻经历中无法抹去的记忆而影响她的终身。而故事叙述的律动、对话的跳跃、思维的跃动形成《撒谎的女人》整体节奏动感十足的格局。小说中,一个撒谎的女人居然让“我发疯般寻找宁英“这个女人,这正是大河创造的这个谎话连篇人物的魅力所在。生活的逼迫改变了宁英也改变了“我”,现实教会我们撒谎像喝凉水一样,于是,“我”也妻唱夫随使撒谎成为常态。对于一个有着正常是非标准和生活经历的人来说,整天说假话肯定是异常和荒唐的,假话若泛滥至此,那产生假话的温床必定可恶。大河在小说中采用多层面、多棱角的心理描写使文本生动性更为强烈,梦游与现实、联想与想象、国内与国外的交汇融合真假难辨,情节离奇且跳跃度很大。
《白雾》《魔镜》是他渴求小说形式内容更加多变的创作实验。他说“白雾是我的创造,寓意事件真相往往是朦胧的,仿佛大雾笼罩”。《魔镜》中描写的两种境遇梦境和现实。镜像的两边是肉体与灵魂、欲望与理性、丑陋与美好、人性与兽性的对决,梦境、现实的时空交替叠加使文本有了更大的思想载量,小说也因拥有更为宽广的场地而表达出复杂的人生感悟和精神期许,梦显示出潜意识中的自尊和价值需求,而现实则变得非理性,梦的两种际遇是因为现实赋予我们必需的面具,因为“……。面具使我们习惯于秩序和环境”,但毕竟“……本能的东西,它总是怂恿我们藐视道德和习俗,……”。于是,梦中的我在本能驱使下,在期盼艳遇、寻找爱人竹子中有了一场与妓女的肉搏,此在与竹子的相爱相比,肉欲和感情的互补才有了爱欲的圆满。镜子的一体两面照见人的不同或如此相似的两面性,哪个更真实、更本质、更根本、更持久,其隐喻性不言而喻。这是一个带有谶言性地寓言故事,大河有意味的讲述的确使我把时间“花费在体验人物的情感上,花费在沉默上”,沉默之余,不由得勾起我的更多复杂想法。
《拉差到天边》除了苦难还是更大的苦难和血泪。但我总想在沉重的文笔中找寻受难之外的东西,即大河是怎样书写苦难的。他关于苦的难叙述收放自如,作品中情节设定和内涵的丰富,人物众多但不凌乱,描述准确而对话精到,每个人物个性鲜活、栩栩如生,语言鲜明而有特质,人性善恶的想象风韵饱满,推进故事的沉稳和厚重,内在地体现当时全国军阀混乱的局面和南阳自治的特殊背景,表现杆匪的猖獗残忍和民不聊生等,细节支撑的真实无以复加,有平凡人物的传奇、有典型事件的交错、有人性的阴险与歹毒,有人物性格的生动呈现,有阵营不同的错综复杂较量、有现实对历史的观照性,还有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一切生命以及救赎的理念,更有人心向善的公序良俗令我们趋向文明进步的最终价值。
大河在南阳作家群中还是很有文体意识和追求个性风格的人,不仅如此,对小说叙事他也是高度关注和自觉的,他说“人性是永恒的,……人物和故事精彩固然重要,叙事技艺精湛更是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他深谙小说叙述技巧并熟练把控,总能把叙事的情节讲得一波三折、波诡云橘。也由此感受到大河对小说的敏感性,包括对事件的差异性和历史不确定性及小说本身的独立思考,并感知他迥异地解读自己的生命体验。无论何种题材和采用什么叙事手法,大河都能把自己对人生、人性的思考及人道主义与自己的小说艺术追求结合起来,去关注生动具体的人、去表现现实生活的问题、去追问历史和当下人的价值体观的建立,在想象虚构中写就独具特色的文化思考。他最初入道的作品已经对叙事是不着痕迹的经心。如《隐蔽手记》讲述者作为亲历的参与者的视角,带入感很强地把大学中的光鲜和不堪一一呈现,使读者看到更为可信的真实。之后,大河尝试了更多的小说叙事手法:像现实主义的《北风呼啸的下午》《苦艾》等,选取农村日常生活中有质感和凌冽清新气息的素材来打动人心;还有后现代主义戏仿的《侏儒与国王》,而《杀妻案与拼贴游戏》中虽然用了拼贴手法,实则是历史与现实两个独立案子对比的交替推进。《带向日葵图案的笔记本》是读者可以参与到作品创作中的最具探索精神的一个文本,它更多是零星、片段、和碎片化;再者是《白雾》《大象》。《白雾》的叙述有点朦胧、但描摹本身还是有现实客观性的,有荒诞感的是《大象》,以时间的维度切入物质的块垒中,在饰以大象的意象中去撞击生活的庸常;另外一些有的是观念上的新颖如《我想把孩子生下来》、有的比较深重的是《拉差到天边》深刻揭示人性、最具都市生活情调的是《面向大海的诗朗诵》、而有缥缈之感和浪漫主义的是《以河流命名的童年》。总的来看,作品中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都有尝试,且是一个从自发到自觉逐步提高过程。
强调形式和内容都很重要的大河不仅形式上的探索有突出表现,他更“其实也是内容的探索,人的探索,对真实的探索”,这使他的创作更有内在感表现力和感染力。其实,从《紫葡萄》到《侏儒与国王》再到《带向日葵图案的笔记本》,都是把不确定的缘由依次植入读者的思维,充分依赖通感、想象、虚构让思想驰骋的时空拓展得更宽广深厚一些,在艺术创造中呈现想象力的无限包容性和形式变幻的各种可能性,调动读者共同参与思考和创造。费希特说“世间唯有想象:它们是唯一存在的,它们以想象的方式认识自己”。想象和虚构不仅是创作文学的基本表现手法,更是对作家开掘思想资源、拓宽创作空间、认识文学世界、锚定文化自信具有重要启迪意义。大河更是如此,他把想象和虚构看成是他结构故事情节、预定人物形象、展现叙事技巧,经营小说之道的最大利器,是他协调写什么和怎样写的最重要的创造手法。
虚构和想象的真实可信是小说家的基本功,他们唯恐自己叙述不真实缺乏可信性。而大河的故事讲述并不都是一气呵成,他一边用自己的创造使你确信所描述内容的真实性,一边又劝告你相信他文学世界的虚构性,拒绝读者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让叙事打上他“讲述”的烙印。明知是写小说,但我们就是相信他虚构的逼真并为之吸引和倾倒。他用笔力证明 “小说有其自身的命运”,“一切都是真实,他看到了真实”并且要把真实传递给我们。让我们看到他小说好玩、有趣的质素,相信他真实“就是好小说”的创作理念。其实,故事真假根本不重要,关键是你“信”的本身才是映衬他小说成功的标记。
大河的小说耐读,除了他的后现代主义的武器熟练运用,还与他表面不苟言笑但内心追求自由的本性有关,更与他多年冷峻沉静文字风格的历练有关。他言语表达的个性化、独特性更多体现出简洁、朴素,白描不动声色、内在而不狂欢,言语本身主观性不强、摒弃评判。而且他的观念性、系统性、整体性的语言模式从不出格,追求陌生感但不奇异,干净整洁,不枝不蔓,虚构但不言过其实,想象而不信马由缰,总能贴着故事的内核相伴而行。他语言的情感性表现是不浅薄、不喧嚣、不张扬、不偏颇,做到禀赋之外、内蕴其间,温敦、淳朴的后边是哲理和优雅。即便他自认为是快节奏的《隐蔽手记》,也感受不到语言汪洋恣肆和不着边际的语言蛮力,词语色彩从不以强势和热烈刺激感官,而总是娓娓道来……。讲述的优雅和语言的清新感扑面而来。
从最初上世纪九十年代直到今天,大河的作品中都不乏魔术师、易容者,他对此类人物的追踪和描述从不缺席且显得尤为熟稔、灵动,从而看出大河的虚构和想象的得心应手,字里行间透出他极大兴趣,故事也因之更为生动。这既有写作需要又有社会意义,不仅好看有趣,又凭此可解决写作难题,还说明世事难料、世道皆然、真假虚实不必当真。作家想象和虚构对事实的描摹和随心所欲地创造文学,原本就像魔术师和易容者一样可以虚实相间或错乱真伪、莫辨真假。同时,他几乎每个小说中都有梦幻和想象的心理活动,很多地方用到了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和梦中潜意识的欲望冲动的手法,依靠它们使叙述的层级和不同叙事界面交叉叠加、纷繁复杂、融会贯通,极大丰富了他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呈现了一个个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欲望冲动侵袭到意识领域的生动个例。梦帮他解决了叙述视角、小说观念和生活逻辑等诸多艺术技术难题,这些圆梦之作用梦幻和想象改变原来的讲述思维、在新轨道上开启新的叙述。
用结构主义文学批评的三种文学视角来看待大河的作品,他的叙事视角随事件、人物、情节的变化而变化在作品中都有体现。在全视角的后面观察中,文学和现实的疆域有了分明的界限,如《拉差到天边》;在等于人物的同时观察中,如《隐蔽手记》叙事自然真切;在小于人物的外部观察中,如《带向日葵图案的笔记本》故事有意识显得不完整和碎片化。当然,这种阐释和归类未必合适,仅是一种见解而已,正像道格拉斯。凯尔纳所说“理论充其量只是提供了关于对象的局部性的观点”。其实,无论你使用什么精神资源,信奉何种思潮理论,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作家自己关于世相百态和思维的个性化了得解读,这种解读更多的是营造了符合自己文学价值的内心图景。
大河的小说多有题记且多引自其他书本。《燃烧的城堡》也不例外,题记或抽象或具象,有的直白或含蓄,有的哲理或隽永,有的直奔主题揭示事由,有的意象悠远昭示理念,有的意味深长象征隐喻,有的蕴含复杂带动情节等不一而足,它们导引出一系列相互牵连的全部故事的方方面面,最终而成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我以为,《燃烧的城堡》因思想资源的丰富宽广、对众多人物刻画更生动形象、对战争灾难的思考更为敏锐深刻而成为他各种小说技巧手法的集大成者。它全景式、多角度、多层面呈现腾冲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者的英勇顽强斗争的全貌,再现了人们面对战争、死亡、民族危亡之际的炼狱般的生活时的不甘、痛楚和愤懑,揭示了人在极端情况下精神嬗变和灵魂拷问。它有人性的挣扎、还有国仇家恨的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更有家国情怀的伸张和民族脊梁的担当;有战友情、夫妻情、兄妹情、父母子女情的充分展现;有整体对敌国策和正规军战略重点的进攻、还有民间迎敌谋略的散打独斗、更有民众拒做亡国奴的同仇敌忾;特别留守腾冲民众与敌周旋、提供情报、救护人员的艰苦卓绝的斗争而形成全民抗战的局面。把战争机器对人的戕害和碾压、对人性的扭曲和撕裂及对人的精神摧残写得无以复加,内在、本质、深刻、曲折。特别是冷艳而决绝、犀利而尖锐地聚焦战争那几个片段的惨烈和悲壮令人无比震撼。同时也蕴含着对日本军国主义奉行的丛林法则、强权政治、双重标准的有力批判。
《燃烧的城堡》以胎儿方捷的眼光透视世界开始讲述,甚至可以嗅到她本不可能看到的东西颇有意味,人物的意念、情态及场景的设立在想象中被观察、臆想和猜测,大河的创造力由此可见。但小说就是小说,虚构和想象包括语言涵盖的一切,都是小说家理所当然的特权。而且大河绝不滥用特权而使语言不着边际,他叙述有朴实自然纯真之美、无虚饰渲染奢华之嫌,它脱离了冷冰冰、没深度、无同理心的故事图解,拒绝脸谱化、概念化、类型化。讲述大、小鬼子对话的只言片语便使人物跃然于纸、惟妙惟肖。父母子女怎么想、游击战士怎样做、鬼子汉奸如何办,这些取舍成为大河采访实录、传闻秘史、人物塑造、情节设定、人性思考的有机融合体。于是,在战争大叙述中描写国家存亡、民族危机的极端环境下,表现不同人个性化情感和人性嬗变的《燃烧的城堡》,注定会成为一个独具特色充满爱国主义的可知可感的优秀文本。
一个作家能走多远与他的精神能量有关,而视野、境界、作品的深度和广度及艺术追求的维度则决定精神能量的大小。所以,写作如果没有广度就不会有大境界、大胸怀,写出的东西格局不大;如果不触及人性和灵魂则深度不够,不涉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体系就不能撼人心魄、动人心弦。写出人性的善恶和挣扎才接地气、有共鸣。人有时总要面对坚守或者逃离,逃离很容易,坚守才是最难的。战争把没有逃亡的腾冲人面临的人间地狱,及当不当汉奸等攸关生死的艰难选择留到这个矛盾集中展现的容器中。每天……把方渡逼到风头浪尖的多难境地,他只剩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无奈选择,下地狱无可逃避他本不怕,但他更清楚一旦当上汉奸,别人就会在背后骂你、向你吐吐沫、掷石子,人的劣根性昭然若揭。大河对此观察之透彻、世事之洞明,笔力之老道可谓入木三分、深入骨髓。
正是大河笔下的故事从人性出发,写出复杂性格和对善恶的悲悯情怀,人物才越发生动鲜活而直抵人心。特别他着墨不少的方渡、方捷、寸绍锡、田岛等不以外在言行和阵营来站队而简单化处理。不仅把方渡浓彩重笔倾力表现,也把握着生杀大权的日本侵略者田岛写得既歹毒、阴险、虚伪、狡诈,还有野心、知怀柔、懂得王道与霸道,田岛也有“令他苦恼”的事,为了达到他 “以华人治华人”的目的,即便是伪装的善良也难以得逞。另外方父及方母与其母国占领者的关系,方捷与其哥及方捷孩童纯净眼光看待一切的原形毕露,考量极端条件下战争、死亡逼迫压榨出最本真隐秘的人性来,反映了人类的共通性和人性的极其复杂。
大河毕竟是一个有着有强烈现代意识的作家,但他更注重用自己的文化记忆和生命体验来观照写作,以心灵和情感写出独具的感悟。《燃烧的城堡》中,他始终坚持的沉静但不冷漠、恬淡而有温度的表达得以持续,驾驭文字既驰骋想象又注重内涵,既抒怀家国又悟透世道,既感情细微又豪情壮烈,做到虚构合理、想象真实。他努力避开把英雄置于高大全的圣坛,在述说张问德与寸绍锡的初次谋面中颠覆传统观念,见面即问寸绍锡性方面的问题,把英雄的平凡和食色性的人间烟火之气概大方呈现,一个真实可信和当担作为的张问德活龙活现地屹立在读者面前,表现英雄的民间性和英雄是如何练成的。
不仅如此,《燃烧的城堡》依然有超现实、超自然的后现代主义的色彩,故事情节和语言的妙趣横生(田岛到方渡家吃饭方捷那三笑及寸绍锡遇到剪径强盗),沉重的话题严酷的现实被大河叙述得如此轻松和丰沛多彩。把严肃而悲伤的东西转化为富有幽默感的艺术作品,不是消解神圣和崇高,也不是对艰难困苦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更不是言不由衷和文过饰非,而是体现作家驾驭文学的创造性。他节制语言但从不节约风趣,好小说本来就拒绝沉闷无聊,不然,即便妙笔也难生花而不忍卒读。这是智慧和文字的魅力,也是思想通达的外化。同时,小说也有一定的传奇性,如作品中收编土司、奇妙的“怪方治怪病”等,特别瞿莹莹父女和她父亲自欺欺人的虚伪做派及游击队特色人物的塑造为故事的传奇增色不少。
《燃烧的城堡》中同一事件,大河总让方捷的看法与其哥哥的记忆存在偏差甚或大相径庭,不尽相同的两种对照体现人性的复杂,差异说明小说探索真像的另类模板,但不同记忆不尽然都是 “罗生门”,而提供适时的佐证(方父从田岛处回家那一段)使我们看到相同事件的不同解读,既达到滞迟叙述的目的,又改变原有叙述方向和速度、让叙事改换门庭、免除不间断阅读带来惯性思维的疲劳;还使我们感知不同叙述人的视角被虚构和想象的一切可能。谁都不是绝对真理的主宰者,这就是小说昭示的真谛,也再次证明“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许多”。信矣!
小说对善良的认可与善恶对比一以贯之。以善意祝福美好,如方捷在其母亲肚子中为母亲祈祷等。寸绍锡释放鬼子即便重复农夫与蛇的错误,但绝不意味对善的漠视和嘲弄,而恰恰是为着对恶有足够的警醒,体现中国人善良、厚道、大气以及日本鬼子的凶残。如果说,方渡的不做汉奸算做是知识分子的骨气和抗争,而百姓魏学仁的“……死要有尊严”,则彰显中国人向死而立的坦然和对侵略者的蔑视及体面就义的大义凛然。而鬼子把杀人当成游戏并挖出人的心肝“拿去炒了吃”,可见日本鬼子的暴虐,大河的愤怒和仇恨没有呼天抢地和悲痛欲绝则意味深长。
当然,作品刀刀的虚构也给男人为主要抗击者的战争世界增加一抹感情色彩。乍看刀刀这个人物因没有铺垫显得多余和缺少可信度。但增加刀刀与寸绍锡的爱的纠葛既可丰富表现寸的形象,也能为寸绍锡与瞿莹莹缠绕一起而埋下伏笔(在极端考验人性中的瞿莹莹救下寸绍锡而与之有了一辈子的纠葛)。对待刀刀的态度反证道德、名誉、脸面等本能之外的面具虽然必要但绝对戕害他人,这无关动机和初衷。小说展现寸绍锡的厚重、担当并给他救赎刀刀的机会。但是,面对不暗世事的如花少女的信赖,即便乐于替别人着想的寸绍锡也只有无奈的“同意”,并无实质慰藉,他的言行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俯瞰、甚至有点冷暴力。这开掘了大河小说人物的另类情感形象和道义深度。
刘满仓的牺牲令寸绍锡说出“面对死亡,应该沉默”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非有深刻感悟和生命体验是不可能的。大河的细节描述形象逼真,支撑事件的骨架和文本的思想艺术含量。探视方渡时那句“饺子下坠落地死了”极其生动传神、非常符合当时语境和氛围,喻指人的心态情态。此时方捷母亲的乖戾、哥哥的委屈及她的不谙世事的不管不顾的细节,反映每个人迥异心理、心境和个性的诸般神态跃然于纸,战争带来的“野兽横行,羔羊噤声”于此可见一斑。方捷母亲向田岛求情一事与锅碗瓢盆桌凳的众生喧哗写得十分独到。奇袭桥头、过高黎贡山、日本兵撤退时的绝望、小诊所的情形。特别《死亡赋格》之荞麦地的白刃战惨烈、血腥。面对死亡,敌我双方的肉身搏斗共同疼痛的感同身受,生的留恋、死的遗憾被灵魂出窍记录下来,每个阵亡之人的背后都有令人心酸的故事,所有的命运不公、世事无奈都与人的本能本性相牵连。那种生死疑问和遗憾无一不在考量人心、拷问上天。大河对此吃透人性、悟透社会、看透生死、不吝笔墨,在展现日本兵那些令人不齿的嗅事中,让我们看到战争是如何 “让人变成野兽”的。尤其活着的英雄高长功战斗结束后,被身边那么多死亡壮士所感动、愧疚而自杀成为终极胜利者的绝版绝唱,这个有血性、担道义、重情感的铁血英雄的决绝、悲壮连同他身边阵亡战友的壮举令天地动容、让鬼神哭泣。
经过残酷的战争,人们对世界有了全新的发现和认知。从张问德的眼光看“战争是一头野兽,要吞下无数鲜活的生命”,人与“任何泥土相比,多么微不足道啊”。关于战争的一切大河在作品中几乎都写到并予以艺术呈现和表达,他的宏大叙事交织了战争的惨烈和人性的复杂深刻,内在、深厚、卓异、很有见地和思想。同时,他用小说创造的不可替代性告诫我们要敬畏生命、珍爱和平,永远不要战争、要拒绝和远离战争。
总体上说,长篇小说《燃烧的城堡》在观念、语言、手法、风格方面,特别是思想的广度深度上较之前他的作品都有更大提升,但我仍然期待并坚信大河将来必定会在文学创作上会有新的更大的进步。
大约近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看了赵大河的小说集《隐蔽手记》后,就由衷生发出高人在民间的感觉,那一批小说有理想信仰,有文体意识,有传承创新,在那部小说集里,集曩时风潮之大成,可以看到西方百年文体演变的影响因子,唯一惜憾的是,那只是影响的焦虑的一代产物,浪潮过后再掀波澜而已,但这是他个人小说现代意识面世的嚆矢之声,彼时他籍籍无名,如地火般在南阳积蓄经年。那时,我写下了一篇长文《文学‘疼痛感’的复归》,予以不吝赞誉,并将他纳入六十年代出生却迟至21世纪后才浮出地表的一群作家研究,称之为:“《边际与突围——一个正在崛起‘代内单元’现象研究》(《当代文坛》2004年第4期)”,我也许是第一个关注他小说内质的人。
之后,时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赵大河一路狂奔,从《隐蔽手记》到长篇小说《刀口上的蜜汁》,再到《黄雀》《我的野兽我的国》,直至《羔羊》(《十月》2020年第1期长篇小说卷),体裁广泛,面向多重,意味丰饶,都发散着阴幽和吊诡、秘境回转、未知结构、花园路式的哥特小说氤氲,这与他的沉潜、拙朴外表大相径庭。但无论小说叙事外衣如何披挂,他沉潜于文体实验变幻能力和追问现世本质的方向都没有丝毫改变。
对于文本实验,赵大河二十余年的写作生涯几乎演尽了各种可能性,从早期充溢想象力叙事游戏的先锋文本(《夏天的霍乱》),到根据经验逼问现世、身世的现实主义(《拉差到天边》);从智性结构出发,处处张扬智慧叙事的现代主义文本,到外在裹以哥特小说通俗元素,内里追问普遍人性、世风、世相。这些都在他近年来创作的小说、诗歌、话剧、影视剧中多有展现,这样全面、成熟的驾驭各类文体的作家,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是很罕见的。
如果说赵大河前十年的叙事作品着眼于打量人生局部、经验断片、地域主义的话,后十年的他则开始思考人生的整体处境和追问时代本相、本质。下面两部长篇小说较有代表性。
在《黄雀》(2006年)中,作者还沉浸在思考“中国经验”,满足于小说写得外表如何好看、内里如何烧脑,在考量“中国问题”和“小城罪恶”的意图下,将哥特小说“叙事侦探式、怪诞的哥特罗曼史”特质发挥的恰到好处,使本文演进、闪回都氤氲在漩涡式的谜团里,而小说家本人可以一层层剥开阴谋果核,但这种叙事的危险性,也往往在迂回曲径的恣意叙事中迷失掉方向、节度,而坠入故事性离奇上,脱离文学作为消费时代减速器和告诫器的功用轨道。
在后十年,赵大河在小说创作上注重文体实验,走出经验、地域场阈,面向内在的和阔大的历史场境,思考生存上终极意义(价值)。
长篇小说《我的野兽我的国》(2015年),在文体实验上和世相浮世绘展示上则走的更远,在这部小说里,文本叙事上每个主体视角都一一出场讲述,内心丰赡的隐秘动机、心机滥觞一地。戏中戏、文中文、想象中想象、思考中思考的叙事包裹更是建立起立体、多维的多棱镜,烛照每个人堆砌容颜、脆弱内里。作者全知视角、全能叙述口吻使得这部小说的智性写作特点呼之欲出,即依赖书本知识获取灵感,讲述思辨,思维对接,直至转呈二手经验。他用一个好莱坞式迷人花篮,盛上所有消费社会发酵到此的中国时代病,审视、展览这些病症的各种症候。
最后,当一连串欲望破灭,情色诈骗现形,精神追求上的失寥被无限放大,精神软骨、软弱、应声虫、抄写员原形毕露,作者痛快的展示当代知识分子下坠的轨迹,可谓手术刀式解剖肌理。
2018年以来,赵大河又酝酿思考战争的核心问题,即何为战争,战争对于一个个鲜活的个人而言是什么?这部最新长篇小说《羔羊》(《十月》2020年第1期长篇小说卷)即回答了这些核心问题,战争中的人,均是以欲望化作为掩饰护体垒起的一个个战争垃圾沙袋,有的被枪击的千疮百孔,有的压实在下方苟延残喘得以活命,但不管是哪一种,各自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完美心灵的幸存者。这是赵大河第一次以历史真实作为经纬来叙事,所写围绕腾冲保卫战人物皆有史有据有实。抗日战争无疑是近现代中国最为惨痛的历史,早期抗战各个条线的战役都极为惨烈,后期1941年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后调整战略,想从东南亚缅甸入手,攻入云南,直插民国政府陪都重庆,南北两端两边夹击,彻底灭亡我中华民族,而1942年5月腾冲沦陷即是国家、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的关键时刻,日军若盘踞腾冲,继而突破怒江防线,中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小说叙事就在此沦陷之际启端,中国存亡到了“至暗时刻”。
腾冲沦陷前夜,留日医生方渡带着临盆的日本妻子山口晴雪及长子方小山尴尬的居住在城内,身份和现状使得去留都是尴尬问题,当坚定的朋友爱国主义者寸绍锡也无法改变方渡留下来时,只能怅惘的劝方渡明哲保身,不要做汉奸,自此,两个留日学生的道路在腾冲沦陷面前分成了两股轨道。一股是寸绍锡在后方找到腾冲流亡县长张问德,与之游走在高黎贡山间奔走游说土司刀保民武装抗日;一股是方渡以为不问中日战事就可以超然世外,然而,日军司令田岛却是昔日留日同学,以怀柔术掩藏着极度残暴,视中国人为草芥,步步紧逼,日杀一人相逼方渡就范出任伪职,方渡面对腾冲沦为“羔羊之城”任人宰割的局面,为制止杀戮无奈作出违心之举。
故事进一步深化、演变,张问德、寸绍锡带着土司武装艰难的抗击日军,几次生死咫尺,最关键的一次,寸绍锡被腾冲女人瞿莹莹所救,埋下报恩的情意,还成功的将方渡召回抗日爱国阵营,使得方渡主动与日军周旋,源源不断的输送日军情报给抗日军队。而另一边,田岛为欲望驱使强占瞿莹莹,瞿莹莹与方渡一样都本着救人和减少杀戮无奈屈从田岛淫威,忍辱负重的特殊使命,并没有改变两人在腾冲人眼里令人不齿的汉奸印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被裹挟进战争的弱小的瞿莹莹、方渡以及依附日军的汉奸们,甚至包括日军,还有腾冲光复时散轶出的日军慰安妇们,都是一样的战争垃圾,被各个层面的欲望岩层支配、被支配,这是无人道的战争性质所决定的。
最后,光复腾冲的枪声打响,屈辱怀孕的瞿莹莹和救人暴露(为救张问德狸猫换太子)的方渡都被扔进了绞肉机般的腾冲绝境里,两者都成为战争垃圾听凭战争天命摆布,结果是,仅有他们两个活了下来,大批的战争垃圾都灰飞烟灭了。
小说绝非仅仅是描述一场正史中的一场惨烈战争故事,作者只是借助真实名姓编织的史实,输送进夹缝里生存的战争遗民挣扎群像,他们都是一群即将成为战争垃圾的人,为他们的大义、大爱立传,为民族危亡之际明辨薰莸志士立碑。
在这部小说里,赵大河的文体实验更加恣肆汪洋,叙事在全时空、全时态、全景式、全人称的立体叙事下亦庄亦谐,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在抢着发声,一切都在一个婴儿的视野、腹诽之内,叙事也在一种民主叙事里保持双向互动,绝非单向道的给予式武断叙事,给人亦真亦幻,无从辨别情境的感觉,使得压抑、高压的战争绞杀场面被解压不少。
我要挖出他们灵魂中的火。挖出他们所有的软弱。挖出他们的羞耻。挖出他们的疯狂。挖出他们的绝望。挖出他们的勇敢。挖出他们的希望。
世界打翻了。他们眼中的景象是颠倒的。他们必须选择,死与耻辱一步之遥。
他用头撞墙。巨大的墙,铜墙铁壁的墙。南墙的墙。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他们在废墟上奔跑,炸弹像从天空倾倒下来的洋芋。
医院是疯的。奄奄一息的人在歌唱。思乡的曲子催人泪下。
女人比男人多一重耻辱。多一重死亡。
黑暗中,炮火下,新生命也在诞生……
这是天下掉下来的一部小说。它在计划之外。它强劲地要求诞生。它自己从黑暗的产道里滑出。
无论就时间还是空间而言,这头小兽与我都显得遥远,但它却一头拱进我怀中,不肯离去。这种神秘的缘分无法解释。
它呈现的比我想说的更多。
人物,那些人物!方渡、寸绍锡、张问德、瞿莹莹、方晴雪、刀刀、刀铃子、刘满仓,等等,用尽力气撕开黑暗幕布钻出来,仿佛在缺氧的环境中待得太久,要畅快地呼吸新鲜空气。他们一出场就具有强烈的自我意志,倔强地往前走,任性地选择道路。顺逆、成败、善恶、生死、荣辱……锤击他们,锻造他们。哦,成为你自己,成为你自己吧!
他们,用行动写下自己的故事,在苍茫大地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有朋友说,这个小说的突出特点是,就连那些次要人物都写得栩栩如生。
我说,每个人物都是一个活的生命,不是布偶。
“死亡的悲剧在于它将生命变成命运,而且在它的基础上任何事物都得不到补偿。”马尔罗如是说。
那么战争的悲剧呢?它将生命变成了无。可是,“无”中并非空无一物,有尊严的拯救,有道义的坚守,有家国情怀的弘扬,有对死亡的蔑视。
书的秘密心脏,在书的胸腔中。在那最重要的位置,铿锵地跳动着《答田岛书》这篇雄文。战,有武战,有文战。腾冲之战,武战全歼日军,国人皆知。文战也胜得痛快淋漓,不能不宣扬。张问德此文,抗战时即风行大江南北,国人争相传诵。如今,和平年代,读此文仍然痛快淋漓,十分提气,可以浮一大白。
此书中,我最为服膺的人物就是张问德。在他身上,中华民族那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那种抵御外侮舍我其谁的气概,那种赴汤蹈火一往无前的勇气,那种不屈不挠任劳任怨的坚韧,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那种光明磊落义正辞严的浩然正气,等等,都值得我们学习和发扬。
重要的事说三遍。此书中,《答田岛书》就说了三遍,两个通俗版本,一个典雅版本。通俗版本,或曰口语版本,活泼,直接,可博人一笑。典雅版本,可以传诵,可以收入各种选本。
有时,我想,我写这本书,大概就是为了传播张问德的《答田岛书》吧。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会非常高兴。
这是一本关于选择的书。每个人都在做人生的选择题。这些选择都极其重要,极其艰难,要承担的责任也十分沉重。比如方渡,先是要在已知危险和未知危险之间做出选择,之后,又要在屈辱和死亡之间做出选择。方晴雪要在贞节和丈夫的性命之间做出选择。寸绍锡要在恩情与爱情之间做出选择。瞿莹莹要在放弃父亲与牺牲自己之间做出选择。就连只露了一面的人物魏学仁也要在一线生机和有尊严地死去之间做出选择。人,一生难免要做出许许多多选择,可是关键时候的一两个选择将定义你是怎样一个人。
说说插入的一章。没有这一章,这本书也是完整的。也就是说,读者跳过这一章不会影响对整个故事和人物的理解。可有了这一章,瞧,这本书完全不一样了。它打破了某种东西。它屹立在均衡故事之上。突兀,嶙峋,一柱擎天。它是战争的一斑。窥一斑可知全豹。
这是一部关于记忆的书。那些确定的和不确定的记忆,经过岁月的发酵和勾兑,变得辛辣醇厚,成为液体火焰,一杯烈酒。记忆从来都是主观性的,是有选择的,也是会变形的。在记忆中,最大的变形是时间。记忆中的时间与我们通常理解的物理时间迥然不同。是非线性的。更像是水流中的踏石,只有部分显现。有的记忆如一滴墨在水中洇开,不断扩大。有的记忆如黑洞,不发出一点光。更多的记忆,则如烟在一般飘散在时光中,了无痕迹。本书中兄妹俩的记忆如同一个事物的正反面,是那样不同。“事实”看起来摇摇晃晃,可是在运动中保持了平衡,没有倒下。所以,何为真实,何为虚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强烈的生命体验。
原载《快乐阅读》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