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满江红》，千秋报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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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刘松年绘《中兴四将图》，左二为岳飞。不同版本的《说岳全传》□王誉凝

今年春节档，由张艺谋导演，沈腾、易烊千玺、张译等演员主演的电影《满江红》颇受关注。故事中《满江红·写怀》被认定为岳飞临终前书于风波亭的绝笔，全片的戏剧冲突也围绕该词的现身而展开。全片情节的高潮和最触动人心的部分，莫过于全军齐诵《满江红·写怀》的场面。

《满江红》影片故事中虽然没有出现岳飞本人，却贯穿着岳飞的精神，并以《满江红》词的方式在集体记忆中传承下来。可以说，电影《满江红》中的《满江红·写怀》一词，既是岳飞遗作，也是岳飞形象、岳飞记忆与岳飞精神的象征。以《满江红》词为窗口，了解真实历史中的岳飞事迹及岳飞之死的悲剧，在文艺作品中体会学习岳飞精神，是当代人传承岳飞记忆的可行途径。

一《满江红》公案：《满江红》词作者究竟是不是岳飞？

随着《满江红》电影的上映，“《满江红》词是否为岳飞的遗言”以及“《满江红》词作者究竟是不是岳飞”成了观众热议的话题。历史中并没有所谓《满江红》词是岳飞遗言的说法。当然，艺术创作并不能够，也不需要与真实的历史画等号。而有关《满江红》词作者的争讼是文学界一场争论百年的公案。岳飞的《满江红》不止一首，最为人熟知的无疑是《满江红·写怀》，该词不见于宋人辑录的岳飞诗文集，而最早出现于明代。明弘治年间，浙江镇守太监麦秀令人将这首《满江红》刻在杭州岳飞庙碑上，由赵宽书写。此后数百年间，世人公认这首词出自岳飞之手。

最早对《满江红》作者提出质疑的，是晚清民国时期学者余嘉锡。依据主要有二：其一，该词最早见于明嘉靖十五年（1536）徐阶所编的《岳武穆遗文》，不见于“宋元人之纪载，或题咏跋尾”，“沉霾数百年，突出于明中叶之后”故“来历不明，深为可疑”。其二，岳飞子孙搜访父祖遗稿“不遗余力”，但岳珂辑录的《金陀粹编·鄂王家集》却没有收录这一作品。

由此为始，学界掀起了一场《满江红》词的真伪论争。词学巨擘夏承焘紧承余嘉锡之论，补充了几点疑问：“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句中，贺兰山在南宋时属西夏，并非金国土地。而且唐宋人诗歌中实指宋金边塞的，多用“大散关”，从未有以贺兰山作典入诗的例子。“明朝的北方少数民族是鞑靼族，鞑靼入居河套，骚扰东北西北，从中叶一直纠缠到明亡”，冲突的地点正是贺兰山。夏承焘据此论定：《满江红》词写作于明英宗天顺初年（1457）至孝宗弘治十五年（1502）这四五十年之间，也就是鞑靼入侵河套逼近贺兰山以后，下至赵宽写此词之年，作者可能是王越一辈有文学修养的将帅或其幕府文士。赞同此论的学者还有俞平伯、徐著新等。先后又提出《满江红》作者为杭州刻碑相关人士，《满江红》作者为明代名臣于谦等主张。

针对疑伪派的观点，以邓广铭、喻朝刚、唐圭璋等学者为代表的“真迹派”起而驳之。主要观点如下：其一，岳飞作品不见于岳霖、岳珂所辑的例子还有南宋人赵与时《宾退录》所载的《题新淦萧寺壁》，因此并不能以《金陀粹编·鄂王家集》未收录判断《满江红》是伪作。其二，“靖康耻，犹未雪”指称亡国事件，明人决不敢在诗词中泛用。其三，从岳飞的其他诗篇中传递的一些思想来看，也可以证明《满江红》是其所作。其四，中国有两座贺兰山，河北境内的磁县内有一贺兰山，在岳飞北伐战略中居于重要地位。其五，汤阴岳飞庙中发现了天顺二年（1458）所写的满江红词碑，由此可以推翻赵宽之前从未有此词出现的说法。其六，元杂剧《岳飞破虏东窗记》中有“怒发冲冠，丹心贯日，仰天怀抱激烈。功成汗马，枕戈眠月。杀金酋伏首，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言愁绝，待把山河重整，那时朝金阙。”与《满江红》之间存在明显的相似和演变关系，是明代前该词流传的证据。等等。

关于《满江红》一词的真伪，学界之争始于上世纪30年代，在80年代最为激烈。90年代到本世纪10年代，论争余波仍在，但已渐渐消歇。

事实上，不论《满江红》词真实作者为谁，它与岳飞其人、岳飞精神都高度契合乃至合二为一了。回到文本本身，这首词字字浸透着爱国英雄的血泪，而又一腔豪气冲天。词人凭栏北望残破的河山，靖康之耻的臣子大恨萦绕心头。但笔端未见一丝颓丧低迷之意，词人的思绪早已飘向金戈铁马的沙场，渴望一举破敌，实现“收拾旧山河”的宏伟理想，这是何等乐观豪迈的英雄壮志与慷慨激昂的爱国精神！《满江红》就是岳飞的缩影，是岳飞精神的最好注脚。无论是民间还是学界，论及《满江红》时总会想到岳飞。正如当年邓广铭先生所言：“岳飞就是《满江红》，《满江红》就是岳飞。”从学术争鸣的角度看，《满江红》作者公案或许还将一直延续下去。但这首词与岳飞其人、岳飞精神都高度契合乃至合二为一了。《满江红》已经拥有了永久的价值和艺术生命力。

二 历史中的岳飞事迹与岳飞之死的悲剧

在电影《满江红》中，岳家军拼却性命终于让《满江红》词重见于世。在真实的历史中确实存在岳家军，他们不仅有电影《满江红》中描绘的义不负心、忠不顾死的精神，更是一支军纪严整、骁勇善战的军队。这得益于岳飞的教化与领导。岳飞不仅忠君爱国，而且性格刚正耿介，追求中国传统文化中理想的完美人格。他事母至孝，堪称典范；曾拒绝吴玠所赠美女，不蓄姬妾，一生仅有前妻刘氏（后出走改嫁）、续弦李氏及一名侍女协助料理家务。岳飞死后秦桧抄没其家，虽“极力搜刮”，却“家无余赀”。高尚的道德修养和科学的管理造就了强悍的岳家军。据邓广铭《岳飞传》考证：对于部属们的管教，凡与维持军队纪律有关的事一律严格，强取民间一钱一物必重罚不赦；在部队驻扎之地，岳飞常常带领骑兵到军营附近各处巡视。凡属于练习武技方面的事，他却只着重采用教导、训练办法并告诫部下，不要为这类事轻易地笞责和辱骂士兵。立功必赏，有过必罚。待千万人如待一人：公正无私，恩威相济。这就使得岳家军在平时都严于守法，在战时都乐于用命。敌军不得不承认：“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领导岳家军的统帅岳飞，更是一位传奇性与悲剧性共存的英雄人物。

北宋崇宁二年（1103）夏历二月十五日晚，岳飞出生于当时河北真定府（今正定）路的相州（今河南省安阳县）汤阴县永和乡的一个村子里，父岳和，母姚氏。传说岳飞降生之时，有一只大鸟从岳家院子上空飞鸣而过，岳飞因此得名，别号“鹏举”。

岳珂的《鄂王行实编年》中还记载了一个故事：岳飞未满月时黄河洪水席卷其家乡。姚氏抱岳飞坐在大瓮中，随洪水冲流。不久就被冲到岸边，母子平安。据考证，史书中并不能找到当年黄河决口的相关记载，这个故事很有可能是虚构的；但无疑更增加了岳飞其人的神异色彩。年少的岳飞虽家境贫寒，劳作之余一直勤于读书，且从童年期就膂力超人，能开三百斤的硬弓，引发吃力八石的腰弩。故而少年岳飞也师从同乡周同、枪手陈广学习武艺，曾在安阳县韩家做庄客击退过小支起义，后应募从军。

岳飞一生前后四次投军，前三次都不是很顺利。第一次投军时父亲去世，岳飞不得不回家奔丧守孝。第二次投军被女真骑兵击败，岳飞突围回乡。第三次投军应枢密院官员刘浩的招募，在相州参加大元帅府的部队，时间大概在靖康元年（1126）闰十一月到十二月之间。然而不久，岳飞就因“上书论事”获罪，被迫离开了赵构的大元帅府部队。《宋史·岳飞传》记载了岳飞进言的“千言书”，他怒斥奸臣，力主北伐。却只换得了“小臣越职，非所宣言”的批语以及革除军职、逐出军营的处分。失望至极的岳飞加入了抗金名将王彦的部队，在遇到宗泽之后终于在军中站稳脚跟，开启了他波澜壮阔的军旅人生。

建炎四年（1130）年春，金兀术号称“搜山检海”已毕，率军逐步北移。岳飞抓住机会，从宜兴出兵建康（今南京），终于收回这一军事重镇。岳飞终于得到皇帝赵构的青眼，赐“精忠岳飞”锦旗，并拨调军马给他。岳飞的抗金事业进入腾飞。

收复河山是岳飞毕生的心愿。绍兴元年（1130）七月，南宋军重新改组，岳飞的岳家军被编入张浚的神武右军，号为神武右副军。绍兴四年（1134）春季以来，南宋军队在川陕一带多次挫败金兵，士气正旺。岳飞抓住难得的战略时机，于同年二月左右上表向朝廷请缨，主张收复襄阳六郡。这一主张得到了皇帝的采纳。同年三月十三日，南宋朝廷以“三省枢密院同奉圣旨”的名义，将收复襄阳等地的决定送往岳飞军营。岳飞和岳家军不负重托，迅速收复了襄阳六郡。按照计划而收复失地，这是南宋建国以来还不曾有人建立的功业。由此，南宋朝廷诏升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此时刚刚32岁的岳飞便已闻名遐迩。中原及两河地区的慷慨忠义、豪侠之士纷纷投身岳家军。

绍兴四年（1134）始，岳飞率军展开了四次悲壮的北伐。

第一次北伐发生在绍兴四年（1134）五月至七月，岳飞讨平军贼李成、张用和曹成，收复了襄阳府镇抚使李横的辖地。由此，襄汉地区成为南宋重要的军事屏障和后三次北伐的基地。

第二次北伐在绍兴六年（1136），岳飞出兵攻占了伊阳、洛阳、商州和虢州，继而围攻陈、蔡地区，但因孤军深入，补给不足而撤军。

第二次北伐刚刚结束，伪齐刘豫就组织反扑，岳飞在守住进攻后，率军北上连克河南数城，在牛蹄之战中取得大捷，是为第三次北伐。

岳飞的第四次北伐乃最著名的一次北伐，绍兴十年（1140）五月，金兀术撕毁和议，大举进军南宋。刘锜与金兀术军大战于顺昌，同年五月、六月间宋高宗连下数书命岳飞火速支援，并支持岳飞北伐收复失地。岳飞率领岳家军主力，大败女真军主力于郾城、颍昌等地。郾城之战中，岳家军大破金兀术亲率的重骑兵“铁浮图”、“拐子马”，被后世传为美谈。铁浮图是金兀术亲兵，人、马身披重铠，作战时以皮索相连合力冲击，对于骑兵力量一直较为薄弱的宋朝而言杀伤力巨大。拐子马则是轻骑兵，作战时发挥机动性强的优势配合作战，左右侧击。据《鄂王行实编年》记载，岳飞长期分析研究出一套专门的战术，针对金兵的薄弱之处——马腿，训练精壮敢死的步卒手持长柄麻扎刀专门砍杀。一匹马倒下，连带也会将相连的另外两匹马拉倒，拐子马也就容易对付了。沿途的军民大多心向宋朝，岳家军与北方抗金起义军一道，收复了黄河南北的大片失地，迫使金兀术逃出开封。

岳家军本有机会成就全功，但是因为北伐阻碍了以秦桧、宋高宗赵构为代表的议和派与金国的媾和，岳飞被强行召回。虽然岳飞向朝廷呼吁“民心皆愿归朝廷，乞遣发大兵前来措置”，“伏望速赐指挥，令诸路之兵火速并进，庶几早见成功”，但只想南面偏安的宋高宗无意进取中原，以“金字牌急递”命岳飞“措置班师”。经过再三慎重考虑，岳飞忍痛遵命。他悲愤填膺地哀叹：“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回朝后的岳飞很快被削去兵权。绍兴十一年（1142）八月，宋高宗和秦桧派人向金国求和，金兀术要求“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也”。秦桧乃诬岳飞谋反，将其关入大理寺狱中。岳飞受尽酷刑，始终拒绝承认自己与岳云、张宪有任何谋反意图。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142年1月27日），在宋高宗“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的批复下，秦桧以“莫须有”的名义，与其妻王氏，贼臣万俟卨、王俊等人一起将岳飞害死。临终时刻，岳飞在供状上写下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岳飞被害后，狱卒隗顺将其遗体偷偷安葬在钱塘门外九曲丛祠旁。而岳飞的真正平反则到了秦桧死后，宋孝宗即位时。南宋朝廷下旨为岳飞追复原官，以礼改葬并上谥号“武穆”。一桩千古奇冤终于得以昭雪。

三 从历史到文艺：岳飞故事的流传与岳飞精神的传承

岳飞是中国人家喻户晓的英雄，正史中有关岳飞的记载却少而凌乱，且有不实之处。这与岳飞生前身后秦桧及其党羽对其资料的窜改、销毁密不可分。据邓广铭考证，南宋记载岳飞生平的史书或专文可分为三个系统：一为官修史书；二为私人著述；三为出自岳飞之孙岳珂之手的《鄂王行实编年》，属于家传系统，是三者中最为庞大、最占优势的一支。南宋赵构在位时，从绍兴八年（1138）到绍兴二十五年（1155）由秦桧负责“监修国史”的职务，史官非其子弟即其党羽，记史常凭私情加以褒贬去留，乃至任意涂抹捏造。岳飞死后，秦桧及其党羽更对岳飞的相关资料、文集进行了大范围清洗，造成了岳飞事迹及作品的大量佚失。直到冤案昭雪之后，岳飞之子岳霖、孙岳珂才重拾岳飞相关文献的抢救与整理工作。

与之相对的是，岳飞其人及岳飞故事却在文学家笔下代代流传，岳飞精神在民间表现出惊人的生命力。这是由岳飞精神在各阶层民众中的普适性决定的。岳飞的尽忠报国、英勇善战，符合各阶层民众的普遍价值观。同时，岳飞的人生尤其是被冤而死的悲剧结局，唤起了人们强烈的不平和共鸣，激发了人们的创作灵感，因而承载岳飞精神的岳飞故事不断被创作出来，广泛流传。

历代文人在诗文中对岳飞故事及岳飞精神倾注了一腔怀古之思，对这位精忠报国的英雄寄予无限倾慕与同情。这些诗文多散见于各种诗文集和祠志庙志中，前人已做了一些辑录工作，选本主要有：明人徐缙芳《宋忠武鄂王精忠类编八卷》；明人徐阶辑录《岳集五篇》；今人殷时学等编的《岳飞庙志》第六章《英名千古——后人对岳飞的赞颂》；汤阴岳飞纪念馆编《汤阴岳庙明清碑刻选》等。岳飞精忠报国的精神得到了特别关注和反复歌咏，成为忠义爱国的化身。

以小说、戏曲和曲艺为主要体裁的岳飞故事创作始于南宋，经历明代初期和中叶的持续发展，明末清初颇为盛行，受到民众的广泛欢迎，形成了一个不断丰富、发展的岳飞故事系统。明代的小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是第一部描写岳飞故事的长篇历史演义，对后世岳飞题材小说影响颇大。而最具代表性的岳飞故事小说是清人钱彩所著《说岳全传》，该书是在前代岳飞题材笔记、小说、戏曲及民间传说的基础上诞生的，是一部集大成之作，也是清代英雄传奇的代表。《说岳全传》集结了金翅鸟下凡降生为岳飞、岳飞枪挑小梁王、牛头山救驾、东窗事犯等民间故事，又加入了一系列新的、具有绿林豪杰气息的英雄人物。因此，到了《说岳全传》中，岳飞故事既符合精忠报国的史实内核，又具备市民读者喜好的传奇性元素，作品中的岳飞，是一位既神异崇高，又仗义可亲的豪侠型英雄。

在岳飞故事的发展、演变和最终定型过程中，岳飞形象越发丰满，具备神化特质。贯穿始终而不变的内核是以精忠报国为代表的岳飞精神。

抗日战争时期，中华民族到了生死攸关的危险时刻。岳飞精神激励了中华儿女奋起抗争。东北抗联主要创始人、著名将领和抗日英雄赵尚志就曾创作过一首《黑水白山·调寄满江红》：

黑水白山，被凶残日寇强占。我男儿无辜备受摧残。血染山河尸遍野，贫困流离怨载天。想故国庄园无复见，泪潸然。

争自由，誓抗战。效马援，裹尸还。看男儿拼斗疆场，军威赫显。冰天雪地矢壮志，霜夜凄雨勇倍添。待光复东北凯旋日，慰轩辕。

在国家存亡关头，时隔千百年的两位英雄的心贴在了一起，迸发出强烈的共鸣。《黑水白山·调寄满江红》是岳飞精神千百年来不绝回响中的一浪，证明了《满江红》词和岳飞精神不朽的生命力。

千百年来，与《满江红》有关，以岳飞故事为主题的文艺作品层出不穷。精忠报国、代代传承的岳飞精神早已成了中华儿女的共同记忆，在新时代依然拥有其永不过时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