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与金庸有关的闪亮日子……

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大师”越来越成为一种稀缺资源。10月30日，武侠大师金庸驾鹤西去，享年94岁。他带给了我们一个江湖，如今，江湖已远，只是，你永远是江湖的传奇。有生之年，再难到下一个金庸的出现，只是，这江湖，始终你最高！

凡是有华人的地方，便有金庸的读者。金庸在人生的盛年，积十余载之功，孜孜矻矻、汪洋恣肆，写下了15部堪称经典的作品。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联中的14个字，正是他14部武侠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还有一部不在其中，便是《越女剑》。

自金庸以降，武侠小说登上了大雅之堂，无论贩夫走卒，抑或庙堂之高，还是知识精英，都有金庸迷、武侠小说迷。金庸以《明报》纵横捭阖的篇篇政论，改变了香港人的精神世界，又以雄浑瑰丽的武侠小说，丰盈了华人的精神世界。

上个世纪80年代，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被拍成电视连续剧，在内地电视台播放。遗憾的是，居于偏远农村的我，家里晚上基本上没电，大部分家庭也没有电视机。极少数富裕一的家庭，有了黑白电视机，后来又买了蓄电瓶。那个时候，谁家有蓄电瓶就可称得上是“大户”。

每当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与乡村的袅袅炊烟遥相映衬时，我们这些小伙伴放牛归来，搬起一条凳子，顾不得吃饭，赤着脚屁颠屁颠地跑到有蓄电瓶的农户家门口，等着《射雕英雄传》。

不到半个小时，村子里的人从四面八方拢过来，男女老少，有的光着膀子、有的端着饭盆，不懂事的小朋友还光着小屁股，聚在一起在露天院子里《射雕英雄传》。

铁血丹心、华山论剑，幼小的我们压根儿不懂这些是啥意思，印象中最深的，是每集开始时，黑白电视机的屏幕出现“华山论剑”这四个字，紧接着便是“金庸”这两个字闪现出来。

金庸到底是何人？我们一无所知，只是恨不得电视台不要每天只放四集，最好一整夜连着放。有时候，黑白电视机信号不好，屏幕上的人物不清纵横在金庸世界，尤其是欧阳锋和黄老邪打得正酣时，只见满屏的雪花闪来闪去，我们急得直跺脚。有电视机和蓄电瓶的这家户主，也急得把黑白电视机上的两根天线摇来摇去，以便“对得上”电视台发射过来的信号。好不容易可以见洪七公在吃黄蓉做的鸡了，我们焦急的心情才缓解下来。

时光飞逝，四集《射雕英雄传》放下来，再加上中间诸如“活力28，沙市日化”、“某某产品荣获国际金奖”的广告，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半夜了。寂静的夜空中萤火虫飞来飞去，皓月当空，溽暑的热气也慢慢散去，我们也不得不各自搬着凳子回家，等待着第二天的《射雕英雄传》。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觉得欧阳锋很坏、洪七公太贪吃、郭靖有憨、黄老邪脾气好暴躁。我也知道了降龙十八掌、独孤九剑、六脉神剑、辟邪剑谱、铁砂掌，到裘千仞用铁砂掌杀死了瑛姑的儿子，恨得直咬牙，也怪老顽童不出手相求。

对了，谈起这个老顽童，当时除了洪七公，觉得世间最幸福的人就是他，永远都不知道烦恼，一天到晚神出鬼没，一切在他眼里都可以不当回事，更关键的是，他还有一手绝世好武功，谁都欺负不了他。当然，人家年轻时也没白过，和那个瑛姑有那么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惹得一灯法师最后皇帝都不做了，逃出红尘归于佛界。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只会用简单的标签“好人”与“坏人”来评价一个人纵横在金庸世界，杨康欺骗了穆念慈，我们就认为他是个大坏蛋，欧阳锋的儿子欧阳克经常调戏穆念慈，我们也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还有《神雕侠侣》里的金轮法王，害得杨过好惨，我们小孩都觉得他是个坏国师。

某一个晚上，村子里的“大户”人家蓄电瓶没电了，这可急坏了我们，一帮小孩像热锅上的蚂蚁。有消息灵通的小伙伴说，邻村有户人家有蓄电瓶，也在放《射雕英雄传》，可惜，两个村子相隔近十里，更要命的是，中间我们必须经过一片坟堆。

我们三个小伙伴在晚上11左右回来时，事先约定经过坟堆时大家一起走，谁也不许跑，以免走在后面的人害怕。但等到经过那个乱坟岗时，其中一个小伙伴因为害怕突然急速跑了起来，另外的我们两个也被迫拼命奔跑。我们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生怕落在最后被“鬼”跟上，寂静的夜空下，三个小朋友在乱坟堆旁因为害怕拼命地奔跑，耳朵传来呼呼的夜风。

因为害怕，我大脑甚至一片空白，印象最深的，就是赤脚被稻田里的秸秆戳得生疼，回到家，我们早已大汗淋漓。为了金庸写的《射雕英雄传》电视连续剧，我们差把自己变成了能飞檐走壁、不惧鬼神的“英雄”。

再到后来的上个世纪90年代，我们都到了少年时代，度过了小人书的年代，开始啃起了“大部头”。金庸的《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等武侠小说，成为我们课堂上偷偷放在课桌下的“必备科目”。老师在课堂上唾沫横飞，我们在课桌下偷金庸的小说浑然不觉外面的一切。

那个时候虽然不懂很多深奥的道理，但年少懵懂的心也开始对周遭的世界有一番感悟和思考，什么是大侠？金庸借用《射雕英雄传》里郭靖之口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什么是敢爱敢恨？《倚天屠龙记》里的赵敏对张无忌侵入到骨髓的爱，为了爱，不惜抛家弃国、一路向前，难怪周芷若最后也败在她之下。还有《天龙八部》里乔峰的侠肝义胆、《神雕侠女》里杨过的有情有义、《笑傲江湖》里任盈盈的爱恨随心，甚至《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对死去丈夫的忠贞不渝，都在我们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印记。

在金庸的笔下，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矛盾体，然后又是现实的，有的人物甚至忠奸莫辨，这就是人性。金庸不会脸谱化他笔下的任何一个人，有的人虽然阴狠手辣，但在民族大义上又丝毫不含糊；有的人虽然汲汲于功名，但对于爱情又坚贞不二。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世界里，既有家国大事，又有儿女情长；既有阳春白雪，又有下里巴人。国士之风、侠士之风、儒者之风、魏晋之风……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都可以到，品味得到。

金庸武侠小说的“俗”，在于它道尽了人世间的儿女情长、家长里短、恩怨情仇；金庸武侠小说的“雅”，在于它永远不忘家国情怀、责任担当、民族大义、义薄云天。这种雅俗共赏，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金庸自小饱受诗书浸染，有很深厚的传统化底蕴；同时，他又在香港汲取全球多元化，各种思潮都涌入他的大脑。这种融合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功力，非一般的学者和人可以达到，很多时候，这样的功力非个人笃力可以达到，还需要时运、机遇。

这个世界上，总有“应然”与“实然”的区别与矛盾。我们理想国中的“应然”，却往往是现实世界中的“实然”，因此，理想与失望总是相伴相生。金庸的武侠小说，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个美好的“应然”世界，比如无拘无束的桃花岛、敢爱敢恨的义无反顾、义比天高的豪气冲天，我们觉得，爱情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做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这些“应然”的东西，构成了我们的理想国。

但因为现实世界的太多功利，我们生活的世界，变成了偏离理想国的“实然”世界。金庸的武侠小说为我们构筑了丰富的“应然”世界，那里有太多符合人性本真的东西，很多时候，我们沉浸于金庸的武侠小说世界，毋宁说我们沉浸于“应然”世界的真善美、人性的张扬、自由的奔放。

2018年，也许注定是个伤感之年。年初，香港化大师饶宗颐去世，其后，台湾化大师李敖去世。如今，武侠大师金庸又神游而去。传统化在世的“标本”，一个又一个离我们而去。我们时常怀念民国的人风范、怀念魏晋气象、怀念唐宋的化格局、怀念精英知识分子的气节、人格、气象，怀念“观人以化成天下”的春风雨露。

今时今日，具有深厚化底蕴的大师们越来越少了，真正的读书人越来越少了，多少年之后，世间还有无“化大师”这么一个称谓，何尝可知？

新儒学大家唐君毅面对“花果飘零”的人世界，开出了“灵根自植”的药方。面对化大师“断层”的世界，我们又会开出什么药方呢？

谢谢你，给我一个江湖！谢谢你，赠我侠之大者！

笑傲江湖成绝响，人间再无侠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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