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华 | 禅宗的“空”是如何与“创造”结缘的?——中国古代音乐美学撷英(36)
小编 2023年3月4日 10:24:00 小说大全 256
由于因缘是因时因地而有不同,因此,世界万事万物都在不停的变化之中,呈现出“无常”的性质。因其“无常”,故而也就不真实,也就有了“空”,亦即《心经》所说“五蕴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要经历成、住、坏、空的过程,原因就在这里。佛教教义中的“空”的观念,全部植根于“缘起”论。
佛教缘起论意义上的“空”,在历史上是有着不同理解的。作为本体论意义上的“五蕴皆空”、“四大皆空”,佛教史上各家的认知是基本一致的。但是,在此基础上应该如何去“修”,却有着不同的理解。一种是:因为“五蕴皆空”,但在每个人的内心却有许多执着,并不“空”,所以必须认真修行,时时用力,使其“空”。神秀的偈:“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反映的就是这个“空”观。另一种则不同:既然“五蕴皆空”,那么世上万事万物也都是为“空”,那么人的心里自然也是“空”,“空”即意味着本来就干净无染。慧能针对神秀的那个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坛经·行由第一》)[1],就属于这个“空”观。在这个“空”观下面,我们需要做的只是重回并保持心的本来清净就可以了。后一个“空”观,就是禅宗思想的出发点。
这个思想后来在慧能的再传弟子马祖道一那里才真正发扬光大起来,其标志便是他将对“空”的认识从“即心是佛”推进到“非心非佛”。“即心是佛”原就是慧能的命题,当法海问何为“即心是佛”时,慧能说:“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又说:“即心名慧,即佛乃定。定慧等持,意中清净。”(《坛经·机缘第七》)这里的“前念”、“后念”,“不生”、“不灭”,也是从“空”观中生出的。但是,既然一切皆空,而且本心亦空,又即心是佛,那么佛也是空了。既然佛也是空,那么就没有必要去“即”,因为“即”就可能被“缚”,形成新的执着。之所以还要说“即心即佛”,是因为学佛需要一个入口处,真切地体认本心即净神秀之主,本性即空,佛就在心中的道理。一旦进入禅境,那就只能是“非心非佛”,一切皆空了。例如,有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马祖说:“为止小儿啼。”又问:“啼止时如何?”曰:“非心非佛。”[2]说“即心即佛”只是手段,只是为了“止小儿啼”。“啼止”之后,即须否弃,回到“非心非佛”。“非心非佛”才是真谛,才是真正的般若境界。
不过,禅宗的一切皆空,并非纯然消极,并非绝对的无所为,也并非一无所有。慧能说:“莫闻吾说空,便即着空,第一莫着空。若空心静坐,即着无记空。善知识,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坛经·般若第二》)可见,禅宗之“空”并非一无所有,而是包容万有;而且,正因其“空”,才能容纳万有。就好像道家强调“无为而无不为”一样,禅宗的一切皆“空”,也是为了成就某种东西的。不同在于,它不是直接求取所欲成就的东西,而是通过放弃某种东西而成就它们。此所谓“有舍才有得”,“有空才有满”。就好像瑜伽可以修养人的身体一样,禅可以修养人的心境,而一个好的心境本来就是成就事业的重要条件和保障。实际上,由“空”创“有”,由“虚”创“实”,也是佛教“涅槃”的真意所在。因为我们知道,“涅槃”并不是简单的死亡,不是完全的结束,而是死后又新生,是重新创造,是生命的重新开始。《指月录》记有这样一个故事:“昔有婆子,供养一庵主,经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饭给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正恁么时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女子举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养得个俗汉。’遂遣出,烧却庵。”[3]禅的目的不是要停留在“枯木”的状态,而是以“枯木”状态再创造出新的生命,脱胎换骨的新生命。在历史上,元代耶律楚材(也是著名琴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是契丹开国君主耶律阿保机的九世孙,曾在金朝做官。后蒙古灭金,国破家亡,使他转而消沉,精神迷惘,隐居不出。经澄公和尚建议并推荐,他向当时的著名禅师万松行秀学禅,历时三载,深得禅学之旨。此后应蒙古汗廷所征,投入政治生活,勤恳敬业,清正廉洁,直言敢谏,深得元太祖、太宗的喜爱和信任,成为元朝的开国元勋。耶律楚材这具曾经的“枯木”,恰恰是因为领悟了禅宗的真精神,才又得以新生的。而始终执着于“枯木”,只能是一个“俗汉”,是“死禅”。
所以,静是为了动,死是为了生,清除杂滓是为了生命的充实圆满。没有前面的静、死和杂滓的清除,就不会有后面的动、生以及充实圆满。还以“枯木”为例。禅师们特别喜欢使用“枯木”意象,以“枯木”喻禅宗大义,但绝不是仅仅着意于“枯”。晚清广陵派琴僧空尘和尚即自称“枯木禅”,还著有《枯木禅琴谱》,是以“枯木”的意象来暗喻禅的道理。释开霁在为该书所写序中专门对“枯木”意象加以分析,他说:
且夫枯木,死物也,弃之则日渐朽败,取之仅供一爨耳。忽遇巨眼,知为良材,运以斧斤,施以丹漆,饰以金玉,佩以弦徽神秀之主,或置诸庙堂之上,或藏诸岩穴之间,无所处而不当。其发为音声,乃能入性命之微,通造化之妙也。如此,倘所谓大死而后大活者,非欤?[4]
树木只有枯尽才能成为琴材,才能呈现乐器之新用;枯尽的木材,也只有遇上制琴的妙手,才能成就其琴缘,出现涅槃新境。只有“枯木”而没有转换出新机,那就是真正的死亡,是生命的终止,也就谈不上新的创造,新的境界。而所有新境界、新创造,都有待于新的“缘”。而且,只有前缘了尽,才会出现新缘。将内心放空,正是为了了尽前缘。
禅宗的这一思想也体现在音乐的创造上,并形成有特色的美学理路。根据空才有实、枯才有活、死才有生的道理,禅宗在艺术的创造方面也强调从虚、从空、从无出发。在他们看来,静心息虑,摒弃杂念,使“心”放空,才能成就音乐,弹出至美之音。许多僧人乐师都深刻地认识到这个道理。北宋一位佚名的琴僧在为《则全和尚节奏指法》所写的序中说:“凡欲弹琴,先端正,定心息虑,横琴面前,令五徽与心相对,缓缓调弦,[5]令声韵清雅。……候神清气和,手法顺溜,方弹大操,自然得意。”[6]前面强调“定”和“息”,就是为了后面音乐的“声韵清雅”,“自然得意”,前者是后者的必要条件。则全和尚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凡弹操弄,先定神思,不可杂想,使轻重高下,一曲之内,添减皆在我,不使并指所役,自然得趣。”[7]消除内心对音响形迹的执着,才能焕发出艺术创造的能量。这个思想在许多非僧人乐师那里也有表述,如明代琴家徐上瀛就说:“惟涵养之士,淡泊宁静,心无尘翳,指有余闲,与论希声之理,悠然可得矣。……取静音者亦然,雪其躁气,释其竞心,指下扫尽炎嚣,弦上恰存贞洁,故虽急而不乱,多而不繁,渊深在中,清光发外。”(《溪山琴况·静》)如果不放下心中的种种杂念,不解除种种无谓的执着,艺术创造的“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灵感”就不会来临。所以,在进行艺术创造之时,必须将自己的心放空,这就是“淡泊宁静,心无尘翳,指有余闲”的境地。
禅宗关于音乐创造需要将心放空(静心)的思想,我们还可以通过一则记事来见出。徐珂所编《清稗类钞》记载了刘惟性从太元方丈学琴的事迹:“方丈曰太元,善弹琴。刘慕其技,师事之。元曰:‘学琴非难,静心耳。’曰:‘敢问静心之道?’曰:‘自静之,岂师所能为谋乎?’……又曰:‘庸人以耳听,静者以心听,心听者能闻声数里外。至于琴,浅学者以指弹,静者以心弹。以心弹者,得琴之道矣。汝心静,可语琴。’明日授以琴,略授宫商之诀,随手而弹成音。元曰:‘可矣。’刘自此弹琴,摹拟万籁,无不各肖。然刘殊自觉,惟志之所存,而音遂随之耳。”[8]“以耳听”,听的是有声之乐,而以“心”听者,则能听“无声之乐”。《淮南子》说:“有声之声,不过百里;无声之声,施于四海。”(《缪称训》)这是因为,“无声之声”源于“心”,它既是“以心听”的结果,也是“以心弹”的产物。而此时之“心”,必得“静心”,只有“静心”才能听到,才能弹出。“静心”的思想在庄子那里即已提出,是道家的重要命题,并直接影响了禅宗。这里的“静心”就其直接渊源而言,就是禅宗的“空观”。静,才能体察一切;空,才能容纳一切。正如苏轼所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静了,空了,才会有新的缘出现,才可能有新的创造发生。
注释:
[1] [明]宗宝本《坛经》,《〈坛经〉诸本集成》,王孺童编校,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宗宝本《坛经》分:行由第一,般若第二,疑问第三,定慧第四,坐禅第五,忏悔第六,机缘第七,顿渐第八,宣诏第九,付嘱第十等十个章节。下引《坛经》未作说明者,均系该《集成》中的宗宝本。为节省篇幅,只夹注其章节名,不再脚注。
[2] [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中华书局1984年,第129页。
[3] [明]瞿汝稷编撰:《指月录》(上),巴蜀书社2014年,第192-193页。
[4] [清]释开霁:《枯木禅琴谱·序》,《琴曲集成》第二十八册,中华书局2010年,第12页。
[5] 此原有“迤逦调”三字,疑衍文,故删。
[6] [宋] 释则全:《节奏指法》,《琴苑要录》(若海珍藏),铁琴铜剑楼藏本复印本,第11页。
[7] [宋] 释则全:《节奏指法》,《琴苑要录》(若海珍藏),铁琴铜剑楼藏本复印本,第32页。
[8] [清]徐珂编辑:《清稗类钞选·音乐·刘惟性从太元学琴》,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第488页。
(摘自《中国音乐美学思想史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