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龙与火焚之室

限定词：火龙

父王失踪后，龙太子摩昂百般不情愿地接过王位，在海底宫殿里声色犬马地度过了数百年。虽说龙王能统领水族、呼风唤雨，可一切在诅咒中失去了意义：自父王失踪的一霎起，西海海面刹那间遍布不明结界，一切攻击皆被弹回。几百年来摩昂派出死士不少，可依然无法突破这道无形的封锁。

在被封印之前，摩昂是个不折不扣的冒险家，身披鳞甲手执红缨长枪，上天入地狩猎妖魔。他在凶险异常的感官体验中消磨长远的无聊，并一度以为这种生活能持续到自己八千岁。一夜之间西海龙族意味不明地被封锁在海底，这是何等奇耻大辱。自此，摩昂彻底自暴自弃，无事不出寝殿大门，整日整夜沉溺在在酒池肉林中醉生梦死黑暗火龙，麟肝凤髓吃尽，国色天香看厌，发展到后来暴戾恣睢残杀无辜，可一切体验如噩梦不断重现，摩昂依旧觉得不痛快。

在百无聊赖的第五百年，摩昂梦到火龙。橙红的火焰构成龙形轮廓，火龙张开嘴露出獠牙，微小的爆裂声响在它口腔深处毕毕剥剥炸开，内里一片金红仿佛吞咽了太阳。这一团状貌奇诡的焚烧的生物在深不见底的寒冰深渊探出身体，在西海永生不灭的海底永生不灭地燃烧。

醒来之后，摩昂决定去寻找海底的火龙。他从水晶床起身，身段柔软的鲛女拥住他的手臂，向上攀摸他的脖颈。摩昂微微回头，金色的眼睫微微垂下。美人面如芙蓉，眉如柳叶，目似秋水盈盈，手如柔夷触碰他的皮肤。猝不及防地，一股灼热绞心的疼痛重重袭来，摩昂浑身一凛站起来，痛呼着捂住脖子从枕边拔剑就劈，头颅哗地滚落，美人来不及惊呼，眼中滚出珍珠。屋外的守卫听闻异响，刹那间鱼贯而入，一时间齐齐跪在地上磕头谢罪。

“干什么大惊小怪，碰到逆鳞觉得痛而已。我是龙王，没那么容易死。”摩昂揉了揉脖子，那里有巴掌大小的一块月牙形鳞片。他眼神冰冷，睥睨着面前的一群夜叉，略一沉吟，忽然笑道，“我突然觉得厌了。把长居藏书阁的龟丞相给我找来，我现在要去水晶宫里宣布件事，来人更衣起驾。”

九千岁龟丞相自龙王驾崩、太子摩昂堕落，便在藏书阁深居简出，一心制作整理贝壳书简。忽闻摩昂召见，他的动作微微停顿，随即长叹一声起身离开。摩昂果然没找他说正事，只是翘着腿坐在庞大华美的龙王宝座上，托腮询问海底是否能够燃起火焰，千方百计让他给出肯定的答复。“如果你梦到的是‘火龙’，藏书阁中确有相关的记载，欢迎前来查阅。”龟丞相低头说，“只是我担忧，先王在失踪前也曾问过我相似的问题，请龙王大人务必谨慎行事。”

没有什么能比希望更加迷人，恐怕连死亡威胁都得逊色三分。摩昂欢欣鼓舞地来到藏书阁，在最幽暗的角落翻出记载火龙的册页。上面果真记载着火龙的历史：浮山有赤龙飞入楼舍，烟起楼尽焚；火龙身长数丈，所过草木如焚。火龙从古至今真实存在，拥有毁天灭地的燃烧的力量。他再往后翻，陡然间一页内容映入眼帘：火龙封印于西海海底寒冰地狱。

记载自此戛然而止。摩昂合上书丢在一边，眼神惊喜欲狂，仿佛重获新生。他发誓要找到这所谓的寒冰地狱，记载火龙的形貌，哪怕将西海翻天覆地也在所不惜，等不及龟丞相的劝说阻止，便让每个人寻找这里可有通往未知密室的暗道。接到指令，所有人都开始为这荒唐的提议行动，私下抱怨龙王大人一天到晚分不清梦与现实，并不抱着可能找到的心态去忙活。

地下通道是有，可通往的是储藏的仓库和普通犯人的牢笼，温度适宜，与严寒差了十万八千里。时间一天天过去，摩昂的耐心被消磨殆尽，终于有一天陷入暴怒，冲动之下化为巨大的龙形，狂飙突进大肆破坏。他的尾巴扫断柱子，爪子推翻桌椅，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粉碎一地。他积攒了五百年的郁结化作恐怖的破坏力，直至将父王的龙王宝座推翻，只听得轰然一声，宝座应声倒下，露出藏在底下的巨大空洞，空洞连结密道，寒气直逼上来，水晶龙宫发出凄厉的哀鸣，与摩昂疯狂的大笑混杂出怪异的合奏。

经历漫长的寂寞，踩碎所有希冀，推翻一切秩序之后，摩昂终于来到真相的入口。他的表情如饥饿的野兽，嗅着血味开始阔别已久的猎捕。密道中有重重旋绕的楼梯黑暗火龙，一路往下延展，仿佛永无尽头。他手中拿着记载的册页和笔，迫不及待地往下走，鲛人发着抖赶上来给他穿上鳄鱼皮的坎肩御寒。他不耐烦地皱眉赶人，一意孤行地独自往下走过去，夜叉侍卫经过艰难的内心挣扎，还是跟了上去。

摩昂一路走，一路看到火焰灰烬。灰烬呈现不寻常的珍珠白色，散发出璀璨而强烈的光泽，层层叠叠地堆出一条壮观的长线，曲曲折折地延伸到遥远的前方。摩昂忽然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五百年前甚至更少的时候，他还年幼的时候，在后花园追逐鲛人乳娘时候摔倒，抬头看到父王，父王俯下身抚摸他脑袋，轻声说了句，真是自由自在的年纪啊。摩昂恍惚间回过神，路已经走到尽头，彻骨的寒冷直逼到面前，前方竖着一道石门，上书八寒地狱。

余光里出现明亮的橙红色。摩昂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地上的一小团火焰。海底龙宫中的永恒不灭的火焰，它燃烧在一团月牙形状的鳞片上。“这是……逆鳞？”摩昂眼中燃着一团疯狂的火，喃喃自语着下意识地摸到自己脖颈，逆鳞处传来一阵刺痛。

这时候夜叉侍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大喊着，龙王大人，摩昂大人，请赶紧回头吧，前面杀气腾腾，请不要再往前了！摩昂觉得吵闹，回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夜叉侍卫吓得跪在地下，磕着头说请不要再执意前行，先王会伤心的。寒冰冻上夜叉的膝盖和额头，封住颤抖的嘴唇，摩昂将石门猛地推开，一大片黑暗席卷而来。

在寒冰地狱之中，无尽的黑暗之内，层层叠叠的锁链的缝隙中，摩昂见到了被关押的火龙。然而在这极寒极湿的压制之下，火龙形体已然湮灭，仅剩一团微弱火光，是残存的一团魂魄。摩昂的心情瞬间从喜悦转为失落，表情瞬间阴沉下来，不悦地说：“在我梦里如此华丽，怎么变成这副丑陋的惨样，还不如刚才那片逆鳞烧得漂亮。”

透过千万年的岁月，火龙的魂魄发出悠长的笑声，如小舟驶出山洞，见到层峦叠嶂的山脉：“我的生命只剩最后一口气，为等待拯救者，我苦苦支撑了五百年。很高兴见到你，龙王大人。”

摩昂看着火龙，昂头冷声道：“我倒也没有想拯救你，只不过在梦中看到你，一时无聊想看看海底的火。可既然你要死了，那就算了，真没劲。”

火龙笑道：“你们总是如此，每一次。——龙王大人，我并非不能燃烧，只是如果能够给我燃烧的‘引子’，我就能重新变回完整的火龙，恢复成我在天空与大地上的样子，你会看到世界上最美的景色。我想，龙王大人已经五百年没有见过那番景象了吧？如果你愿意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向你保证，你会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

的确如此。摩昂想起回忆中的火光，他在猎杀妖魔时候、他在自由的时候见到的毁灭的火焰，滚烫的红色的火焰烧毁妖魔身躯，旋风般直刺天空。回忆如梦似幻，对火焰的渴求在五百年后趋近无限。

“直说吧，我在门口看到了你说的引子，是龙的逆鳞吧？”摩昂冷笑道，“真是疯狂，你居然要龙的逆鳞作为火焰的引子，就因为逆鳞不伤不灭，能够永恒燃烧？你知不知道拔掉逆鳞的龙会失去呼风唤雨的能力，五百年后才能恢复？不过，你可真是狡猾，知道呼风唤雨于我根本没有作用，我被封印在这篇海域，福泽众生只不过是想象罢了。好啊，我答应你。我把逆鳞给你。给我看看你的本事。”

拔掉逆鳞的瞬间，疼痛如马车碾压身体，如陨石刺破身体发肤，如虫子啃噬内脏。摩昂的身体迅速被疼痛浸透，抽离魂魄般的疼痛使他青筋暴起，龙的角和须发几乎控制不住地钻出额头。他睁大眼睛，眼中透出火焰光芒，将逆鳞朝火龙魂魄投掷过去。

逆鳞燃烧的瞬间，火龙自永生不灭的火焰中复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的能量，火龙的身体依附逆鳞，自虚无中轰然腾起，火焰的龙卷旋转起来，将锁链连根拔起，将摩昂身后冻僵的夜叉侍卫烧成灰烬，人形的耀眼的白色超越了五百年来龙宫所有的光。摩昂大笑起来，大喊：“是我要的，是我要的，好美，太美了。”

摩昂拿起纸笔开始记录。他写道，在火龙燃烧的时候，冰雹会变为花朵，石头会变为美玉。他将手中的剑投掷过去，剑在火焰中烧成了血红的一朵玫瑰花，只有在陆地才能见到的花，是他最喜欢的花，比海葵轻薄浓郁不知多少倍。燃烧时候能看见海底没有的事物，比如大象、狮子和大鹏金翅鸟。他又写下：火龙是世上至美的东西，是有生以来见过最耀眼的事物，超越眼耳鼻舌身意，超越色声香味触法，它是完美的，就像如听仙乐耳暂明，就像这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摩昂笑着转过头，他的指尖正在发光，仿佛火焰从里面燃起，噼里啪啦炸起微型的闪电。在燃烧之中，他想起了五百年乃至十个五百年中的一切。他想见到火龙，不是因为他梦到火龙，而是因为火龙梦到了他。这不是他的愿望，而是火龙的意志。无法离开海域，是因为此处是关押火龙的处所，世世代代的龙族都将坐在王位上，抵御火龙的意志侵害，然而一次一次地失败。门外闪耀着珍珠光芒的灰烬和鳞片，正是父亲和祖祖辈辈留下的遗物，是五百年复又五百年留下的残骸，他们总是如此，每一次，每一次都愿意为了未曾见过的火焰，而拔下永恒不灭的逆鳞，为濒临死亡的火龙续命五百年。

摩昂变成了洁白的燃烧的形体，他在说：“我想起来了，火龙，我全都想起来了。我的父亲就是因此而去的，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因此而去的，如今我也是因此而去的，大概只有在火焰燃烧的时候，我才能想起一切。真是可笑，真是疯狂。书上之所以没有关于火龙的记载，是因为来不及写到火龙的样子，一切就被焚烧殆尽了。大概这是最后的五百年，因为我没有子嗣，所以西海龙族的命运将在此终结，神明也在五百年前决定无论如何终结这一切。但是，我才不可能后悔……”

在光芒中，从八寒地狱到龙宫，彻底化为了尘埃。一切恢复了清净。珍珠色泽的灰烬填满海底，反射出异样的光泽。一条幼小纤细的火龙从中钻出来，它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太阳，随即浑身裹挟着与海水格格不入的、无法扑灭的永生不灭的火焰，朝着海面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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