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幡动的时候——广州光孝寺纪行
小编 2022年4月2日 18:38:35 小说大全 817
风起幡动的时候
——广州光孝寺纪行
在满城热闹繁华,红尘万丈的广州,我却想要找一座唐朝古寺所发生的一则故事,和一阵微微的轻风。
六月初夏,南方天气,潮湿闷热,空气仿佛都静止不动了。
市区如常拥挤,人群熙攘,计程车在车流里缓缓前进,有如一尾沉默的鱼,在浑浊的浅水泥泽中挣扎扭动,蜿蜒游走。
这是华南第一大都会广州,满城热闹繁华,红尘万丈。我却来这里,想要找一座唐朝古寺所发生的一则故事,和一阵微微的轻风。
这座古寺,当年称为法性寺,就是今天的光孝寺。那阵风,从唐朝开始,吹拂了1300多年,是中国文化最传奇的一阵风,它拂出了著名的“风幡公案”,带出隐匿民间多年的六祖惠能,也点燃中国禅宗最重要的一盏灯火。
风吹幡动,非风动,非幡动,而是心动,这一则著名的“风幡公案”典故,相信许多人都知道,但事件发生现场就在广州光孝寺,却未必人人知道。
作家龙应台就不知道,她还是在2005年一趟从香港到广州的火车上,偶然翻读一本旅游小册,才首次“发现”此事,还吃惊地追问:“风动幡动的哲学辩论,菩提树下的剃度,竟是在广州吗?为何在历次的广州行中,无人提及?”
第二天她兴冲冲要去参观,不料一上街就遇扒手,证件全失,被公安和海关搞得一肚子气,后来还写了一篇火气十足的文章,题目是《我就这样认识了广州》。
我最早看见光孝寺,是在一张70年代拍的照片上,那是我们还不能自由前往中国的年代,我大哥从湖北到广州和前往探亲的父母见面,在寺里合拍的留影照,母亲说那里古代有一位很有名的“祖师”,后来知道就是著名的禅宗六祖惠能,当然也知道了“风幡公案”的动人故事。
这些年来,我多次到广州,却从没想过要去光孝寺,因为知道许多中国古寺已难觅古风,都市浮华,经济浪潮,处处冲刷着神圣与世俗的关系,为了不想破坏心目中的形象,虽知近在咫尺,却总想让距离保持美感,保留一点雾里看花,楼头望月的幽情雅意。
这回突然想去,是因为写日本旅行文章提到风幡公案,突然心念一动,觉得人生其实也不必如此执著,所谓美感,动静在心,无需刻意,刚好太太正在看《六祖坛经》,偶尔提起,既有因缘,心动不如行动,也就去了。
1. 文化的大山,静静地耸立
车子从闹市大街转入一条横街,两旁尽是小五金店铺,却是绿荫夹道,感觉顿然凉爽起来,老年司机说街道右侧就是寺里让和尚出入的东门,还看不清楚,车转个弯,1700年历史的岭南古刹光孝寺,就静静出现眼前。
庙前是一片广场,人不多,走近山门,看见门外两侧竖立着两大尊金刚力士塑像,体型硕大,可惜塑工不精,显然都是近代新造。
虽然塑像不是古物,但感觉还是有些特别,因为像这样在庙宇山门外,立有两大金刚的格局,在南方还是少见的古风。
在中国北方古寺及日本古寺,较常见山门处竖立有巨大的二金刚木雕造像,日本佛寺多属唐密系统(唐密是佛教与印度婆罗门教融合产生的体系),这二大金刚,就是密宗的金刚界神祇,青脸的是那罗延金刚(Narayana),红脸的是密迹金刚(Gunyapati),力大勇猛,为佛尊护卫队队长。
二大金刚自传入中国后,即开始汉化,在宋朝被称为“哼哈二将”(见宋文人范成大《吳船录》),到了明代神话小说《封神演义》里,还成了两位商纣王的将军,后被姜子牙封为神,可见中国文化千百年来“洋为中用”的惊人融化力量。
走进光孝寺山门,两旁是体型硕大的四大天王,也全为近代新塑造像。天王手中依例分持宝剑、琵琶、宝伞、小龙,民间俗称此为“风调雨顺”的象征。这种以四大天王代表“风调雨顺”的说法,是明清以后,随着天王手中法器发生变化之后才有的。
四大天王的流变
唐朝的四大天王,都是两手执武器,往往是一只手执长矛(矟)或剑,另一只手则持不同的武器或法器,流传到后来的元代,渐渐只剩下一只手执一件主要法器,而且都变了样。
在唐代,东方天王的法器,原来是刀或剑,元代换成琵琶;西方天王原是手执赤索或持弓,明清时换成小龙(或蛇);南方天王原是手持金刚杵,元代换成宝剑;北方天王原是手擎佛塔,元代变执宝叉,到明代又换成伞。
现今的四大天王造型,受明代小说《封神演义》等神话传说的影响,还被世俗称为“四大金刚”,其实金刚与天王在佛教中区别很大,不是同一等级。
四大天王是驻守“四天王天”的守护神,佛教认为天有六重,四天王天就在须弥山山腰的四座山峰上,是最接近人间的第一重天界。
这个说法,突然让我联想到一个对寺庙“山门”的可能解释。
寺院的“山门”,一般有两个解释,一是说因为过去的寺院多居山林,所以大门称为“山门”。另一个说法则说是佛教“三门”(三解脱门)的同音字,并引申为寺院一般有三个门。
对第二个说法,北宋释道诚集的《释氏要览》就曾提出疑问,说既然山门是指“凡寺院有开三门者”,那么“只有一门亦呼为三门者何也?”(即只有一门的寺院,为何也称三门。)对此疑问,该书认为那是“三解脱门”的简称,所以无论开一门或三门,都是这个意义。
但我总觉得,既然知道“山门”是名不副实的同音字,为何从来没人把它改正回正确的“三门”呢?
那天走进光孝寺山门,站在四大天王塑像前,突然想到那个“山”字,或许有可能就是指代表众神居住的须弥“山”,一进山门,就是“四天王天”,等于从人间进入天界的第一重天,所以才由天王驻守;进了这一重天界,眼前就是神佛所在的各重天界,所以这很可能就是古人把此门称为“山门”的原意。只是后来看了一些资料,却找不到什么可靠佐证,只能聊备一说;当然也可能是后来的天王殿与山门结合为一的结果。
一座山门就有着如此大量文化符号,还有许多可以探讨的问题,可见寺庙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之深厚。
横向排列的布局
步入光孝寺内,感觉出乎意料的良好,眼前只见庭院宽敞,树影婆娑,或因刚好人不多,气氛安静,满地夏日也显得清白干净,空间格局自然舒朗,最难得的是大雄宝殿,及左右两栋干栏式结构的钟鼓二楼,竟然还保留一派仿唐宋建筑古风!
千年古寺,当然经过多次翻修或重建,早非原状,但还能大致保持如此基本布局形制,自然甚为难得。
例如大殿虽曾在清初扩建,但整体形制,仍为宋代建筑结构,面阔七间,严整开朗。重檐歇山顶,屋檐平缓深远,檐下斗拱和粗大的外昂,虽已是装饰性部件,但结构层层向外延伸,古朴有力,涂料以朱红和白色两色调为主,都是唐宋木构建筑用色风格,大殿内部巨柱,也是宋代典型“梭柱”,两端较小,造型丰腴优美。
大殿后方,有唐朝经幢石塔,南汉铁塔,宋明时期的六祖殿,古诃子树、菩提树等,都是珍贵的佛教遗迹遗物。
整个寺院建筑布局的最大特色,就是和一般常见的明清及现代庙宇“纵向中轴”的形式不同,这里的几座大殿都是“横向排列”,和日本京都的寺庙布局类似,整体利落舒朗,颇具唐风。
据资料,早期此寺规模宏大,史称“方圆几里”,千年来屡经乱世,如今规模仅存早年不及一半,寺名亦多次更替(光孝寺是南宋时命名,沿用迄今),70年代再度全面维修,所以自然难免混杂历代色彩,早已非本来面貌。
虽然建筑规模变了,但地方依旧没变,立足庭院,漫步树间,上午的阳光,静静地洒在树影间的石板庭院,就是在这一方土地上,时间不断流过,这里还是一样的空间,一样的土地,千年岁月,依然如故。
1600年前,就有印度僧人坐船来到这里,许多中国佛教文化史上重要的名字,踽踽独行的身影,都曾在这方平凡的土地上,一步步走过。
传说中国第一株菩提树就在这里种下,《金光明经》、《大乘唯识沦》、《楞严经》等50多部经典即在此翻译;唐朝时候出海求法和传法的两大高僧义净和鉴真,也都先后来过这里。
中国禅宗两大祖师,初祖达摩、六祖惠能,和这里更有着一段特别因缘。
这一方平静的庭院里,就无声地铺陈着一条早年佛教传入中国的南方之路,千百年来,禅净密律,四大宗派,先后在此迭相敷扬,交流融合,聚沙成塔,岁月如风,渐渐形成一座佛教文化的大山,静静地耸立在这里,仿佛每走一步,都有如翻动一页历史,都会有不一样的天地。
2. 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
我因为“风幡公案”来到这里,这是禅宗故事,自然会先想到被尊为中国禅宗初祖的菩提达摩(Bodhidharma)在此寺的驻足因缘。
菩提达摩在中国又称为“达摩祖师”,或简称“达摩”(其实历史上称达摩的高僧还不少),他最初到中国来的时候,就曾在光孝寺(当时称制止寺)住过一段日子。
那是公元6世纪的魏晋南北朝时期,高僧达摩从南印度乘船东来,抵达当时的海外通商口岸广州,他的登岸处,据考证是在珠江北岸绣衣坊码头。登岸后,他起初是在码头附近结草为庵,随后入住附近的制止寺,后来才北上渡江传法,最后到嵩山少林寺,又造就另一段传说中的中国武学传奇。
有关达摩的记载,最早也较可信的典籍,是北魏《洛阳伽蓝记》和唐朝的《续高僧传》,禅宗兴盛后,陆续出现许多灯录和各种传记,就不断添加许多神话式的传说成分。
例如在中国民间,达摩最为人熟悉的事迹,就是他“一苇渡江”及在少林寺“九年面壁”两大传奇。
这两件著名行迹,经过民间流传,都染上一层神秘色彩,达摩也俨然成为武林宗师,一苇渡江是大显轻功,九年面壁则是苦练神功。当然也有人怀疑这全是捏造出来的神话。
这两件传说,都应确有其事,但事情真相,却和武功无关。
先说“一苇渡江”。
最早记载达摩事迹的唐朝古籍如《续高僧传》或《宝林传》等书,都只提到达摩“过江”,直到南宋时期的《佛祖统记》和《释氏通鉴》,才有他“折芦过江”的说法,芦是芦苇,并由此演变出“一苇渡江”的神奇传说。
其实“一苇”原是中国古代就有的词语,《诗经》就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的诗句,唐初大儒孔颖达的解释就是江上的浮筏(原文为:言一苇者,谓一束也,可以浮之水上而渡,若桴栰然,非一根苇也。)晋代写的《三国志》也有形容长江“一苇可航”的句子,可见它指的就是芦苇编织的草船,成为小船代称。
至于“折芦过江”,意思也一样,近代中国江南民俗还有“折芦船”的儿童游戏,即为古代草船遗风。所以达摩“一苇渡江”,其实就是乘坐一叶扁舟渡江,和盖世轻功无关。
这情形就如我们今天还以“车水马龙”形容交通盛况,如果真以为现代大都市马路上,还真到处都是马儿到处跑,误会就大了;所以很多事物,不能单凭字面意思去理解,这也可以说是禅宗要破除“语言障”和“文字障”的原因。
再说“九年面壁”。
所谓“面壁”,也非为苦练神功,而是指达摩所传的“壁观”禅学。
风幡对话的真相
达摩所传之禅,强调静坐观想的印度禅法,称为“壁观婆罗门”或“凝住壁观”,又称“定学”或“大乘壁观”。
所指的“壁”,其实是要人“身心如墙壁”,完全不受外面世界干扰的意思,未必一定真要面对墙壁(即《释门正统》所谓“客尘伪妄不入曰壁”,“独以真法如是安心,谓壁观也”)。
达摩的修行法,重视个人静坐的内观自省,以求“无自无他”,方式简易。经过几代传承,到了唐代终于形成中国佛教宗派中重要的禅宗,成为中国文化一大主流。
所以,民间传说从不同角度重看,往往会有不一样的认识和感受。
当年达摩从广州光孝寺北上,南北辗转,一苇渡江,九年面壁,开枝散叶,终于在中国文化中开出一片独特的心灵天地。他渡江面壁的传说,虽非神功,却让他在中国民间,留下传奇性的生动身影。
一苇渡江,有如一路芦花两岸雪,九年面壁,出门已是江水一天秋。
芦花似雪皆非雪,江水秋色随天转,关于真相与假相,佛教经典《无常经》说的是: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这一说,不知不觉又转回到风动心动的“风幡公案”去了。
3. 真正中国佛教的始祖
“风幡公案”的主角,当然是禅宗六祖惠能(638-713年)。
这位生活于盛唐时代的僧人,并不识字,却创立中国佛经和禅宗最重要的一大主流——南宗禅,影响远至韩国、日本,被毛泽东誉为“真正的中国佛教的始祖”。
在佛教,只有佛祖释迦牟尼所传的典籍才可以被称为“经”,唯一例外,就是惠能所传的《六祖坛经》。
在英国伦敦国家图书馆前的广场塑像中,惠能名列世界十大思想家之一,和孔子、老子并列,成为东方思想的代表人物 ,可见他在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
惠能虽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也是一位宗师级的宗教人物,他的生平主要是记载于佛教典籍之中,也因此具有许多神话式的传说色彩,自然也会有些争议。
“惠能”还是“慧能”?
一般大家都熟悉的惠能生平,简要如下:
惠能,俗姓卢,生于岭南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家境贫寒,以卖柴为生。因听《金刚经》有所领悟,萌生求佛之念,遂北上湖北黄梅县东山寺,谒见禅宗五祖弘忍,随从劳作,时弘忍年事已高,欲传付衣钵,遂命弟子作偈以呈。惠能口诵“菩提本无树”一偈,得弘忍传授衣钵,并命即刻南归。
由于继位之争甚烈,为防不测,惠能来到岭南,隐匿身份,辗转流徙于岭南四会、怀集等地,在猎人队间生活多年。后至广州法性寺打杂,偶然因为“风幡公案”的辩说,才首次公开身份。
他在法性寺剃度为僧后,开始传授顿教佛法。再到韶州住持宝林寺(今南华寺),弘法三十余年。以“见性成佛”为宗旨,结合中国传统文化,形成中国佛教禅宗“南宗”的独特风格,发展出五大宗派,称为“一花五叶”。
有关惠能生平,历代典籍记载大致相同,但因为年代久远,也有许多考证上的争议和论证。
例如:他的法名究竟是“惠能”还是“慧能”?
据考证,早期唐朝时候的文献,多用“惠能”,如他的门人法海写的《六祖法宝坛经略序》,还有生活年代和他相近的唐朝诗人贾岛的诗句——“惠能同俗姓,不是岭南卢”,特别是唐朝大诗人王维所写的《六祖惠能禅师碑铭》,法名更是写得清清楚楚。
到宋朝出现的一些典籍,如《景德传灯录》、《宋高僧传》等,才开始称他为“慧能”。近代学者多认为,这是因为古代“惠”“慧”二字可以通用之故。
但我总觉得这么重要的祖师法名,会因为文字“通用”而随意改变,总是不太合常理。或许是中国古代的避讳文化造成的结果,特别是历史上宋朝的避讳文化特别厉害(皇帝的七世祖先以上的祖宗名字,都得避讳),惠能是禅宗的“六祖”,在这一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惠”字就因此变成了“慧”。真相是否如此,只能暂存备考。
4. 不一样的“风幡公案”
“风幡公案”发生在法性寺,时间是公元676年,正当盛唐皇后武则天刚摄政之后不久(所以这一年有两个年号,年初是唐高宗上元三年,年底改为仪凤元年)。
这已经是1300多年前的事了。
这一年年初,正当正月春寒时节,在法性寺的法堂上,方丈印宗和尚正坐堂讲《涅槃经》,突然一阵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有一人突曰:“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耳。”一时满座惊动,这段充满机锋的对话,就是著名的“风幡公案”。
这位突然出声的人,是一位未出家住寺内帮忙杂务的“行者”,是少数民族“獠人”,因为这一发声,他才透露身份,原来他就是禅宗五祖的秘密传人,这是他隐匿岭南多年后,第一次公开露面。
几天后,在寺内大菩提树下,方丈印宗亲自为他剃度,法号“惠能”,禅宗六祖就此正式诞生。
后世流传的各种版本《六祖坛经》,都记载着这个精彩生动的传奇故事,也经常出现在历代许多文人笔下。
目前发现最早的《六祖坛经》,是1900年在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几种手抄本唐代《坛经》卷(称“敦煌本”,题目有《六祖慧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等),但是令人吃惊的是,在这些唐人的写本里,却没有记录这则故事!
过去四百多年来,民间一般流通的《六祖坛经》是元代的版本(称“宗宝本”),所以,自明代迄今,人们都在这本经书里读到“风幡公案”的故事。
同一故事不同内容
20世纪30年代,学者在日本京都的兴圣寺发现年代更早的宋初版本《坛经》,这是宋初僧人惠昕所编,所以称为“惠昕本”,也称“兴圣寺本”。在这本书里,就有记载“风幡公案”的故事了。
由此可见,“风幡公案”故事,应该是到了宋朝,才被收录入当时“新”编的《六祖坛经》里。
这则故事,其实在惠能生活的唐朝时代,就已经有流传,虽然没有收录进专门记录惠能说法言论的《坛经》里,却记载于有关禅宗历史的文献中。例如在敦煌出土的唐代手抄本《历代法宝记》,及《曹溪大师传》中,就有抄写这则故事。这两本记录禅宗历史的书,都是惠能去世后六十余年所撰,可见“风幡公案”确实是当时人们已经知道的故事。
不过,有趣的是,在唐代文献和后世流传的《坛经》记载中,这个故事的内容却大有不同(原文为文言,下为意译):
⊙流通版《六祖坛经》(宋元时代):
方丈印宗正坐堂讲《涅槃经》,突然风吹幡动,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幡动,议论不已。惠能突然出声说:“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耳。”
⊙敦煌版《历代法宝记》(唐代):
方丈印宗坐堂讲《涅槃经》,问众人:大家都见到大堂上风吹经幡,经幡有动吗?
(原文:汝总见风吹幡竿上头,幡动否?)
大家都回答说有动,有人说是风动,也有人说是幡动;还有人说是人看见了动,众说纷纭。(原文:不是幡动,是见动。)
这时慧能在座下站起来说:“法师!这只是众人妄想中的动与不动,并不是见到幡动;因为法本来就没有所谓动和不动。”
(原文:自是众人妄想动与不动,非见幡动;法本无有动与不动。)
可见两个记载最大的不同,是惠能的回答,两种答案,内涵境界,大有分别。
所谓“非幡动、风动,人心自动”,意味着心也动了,同样都是一种“分别”意识,还有分别心(或“分别识”),仍会“妄想动与不动”。
在“法本无有动与不动”的说法中,一切对立都不应存在,这一回答,就是所谓“般若直观”,才是真正的“般若”。
因此,唐代敦煌版《历代法宝记》的记载,表达的才是更贴近惠能南宗禅的般若世界观——遍观大地,无非般若,一切事物的任何状态,都是般若,无须解脱,顺其自然,就是自然和人生的真谛。
同一个“风幡公案”故事,记载有异,说法不同,显示的是两个不同的境界。
5.“瘗发塔”前一阵风
光孝寺是“风幡公案”现场,这则故事自然成为这座寺院重要“品牌”,在唐代,寺院里就建有一座“风幡堂”,以纪念此事;后来在动乱中被毁,近年新建为风幡阁。
在寺院后半部,原建于宋代的六祖殿前,有一棵高大的菩提树,巨冠如盖,绿叶婆娑,一片清幽。
此树据说原来是六朝时智药三藏法师从印度携来种植,原树已被飓风吹倒,现为原树分枝重植而成,虽非原树,却是重生,前世今生,都是原来生命,依然延续着这一段千年因缘。
据记载,当年的方丈印宗,就是在寺内大菩提树下,亲自为惠能剃度。在大菩提树旁,数步之外,就是建于唐代的那一座珍贵的“瘗发塔”。
“瘗”(音亦)是埋藏的意思,这座瘗发塔,就是当时人们将惠能剃度后,剪下的头发所埋地处,并盖了这座砖石塔作为纪念。
此塔为实心砖石塔,仿楼阁式造型,八角形,高7.8米,上作八角攒尖顶,以石基灰沙砖筑成,高七层,每层有八个佛龛,龛内置一尊佛像。塔形秀丽,基座为红色砂岩,建筑颇有唐风,历代虽有重修,但基本保留原貌。
此塔于唐朝落成后,当时法性寺的住持法才曾经写了一篇《光孝寺瘗发塔记》(收录在《全唐文》中),记述自己如何募捐建塔,以埋藏惠能禅师头发的情形;文中清楚写着“能禅师……因论风幡语,而与宗法师说无上道”,说明这件“风幡公案”,是确有其事。
这篇文章,写的日期是唐朝“仪凤元年” (676),也即“风幡公案”发生的那一年,证明此塔确是惠能在寺内落发剃度后不久所建,千年来并未迁移改建。有关文章还形容此塔的建筑格式是“八面严结,腾空七层,端如涌出”,正是今天八面七层尖顶的样式。
因此,六祖惠能的头发,应该就是埋藏于此塔之下,想到如此,感受良深,不觉心生崇仰,站在塔前,顶礼致敬。
风吹经动的偶然
瘗发塔前有一长条石供桌,上面不知何人摆放着一本经书。说来也巧,正当我和太太两人先后轮流顶礼鞠躬时,都突然立刻各有一阵风吹起,两度将这本经书吹落地面。
一连两度的巧合,让我们觉得有点奇怪,便走到一旁,观察了约半小时,偶有风过,那本被我们放回原位的经书,却始终安然不动,连书页也没有掀起。
我走上前,看那本经书名称,原来是一本《大宝广博楼阁善住秘密陀罗尼经》,是唐代不空翻译的密宗文献。
惠能的南宗禅讲究悟性,唐代的密宗陀罗尼和咒已混合为一,可说是两种不同的途径;在形式上,禅宗是不立文字,在密宗是不离文字,虽然两者的表现方式和着重点不同,但殊途同归,两者的最终目标还是一样,以宗教说法就是要让人自度成佛,以哲学说法就是要让人明白生命的真谛。
所以人间世相,同或不同,回归本质,原来都是一样,这应该也就是1300多年前惠能在这所寺院里所说的“法本无有动与不动”的意思。
但是,我在塔前现场所经历的“风吹经动”这回事,难道真的没有发生吗?当年难道不是真的有一阵风吹动经幡,才会有这则千古流传的“风幡公案”吗?
惠能说的“法本无有动与不动”,是一个永恒的本质问题,我在当时的经历,却是一个“当下”和“发生”的实际现象,无论那是巧合、偶然,或是必然,至少都曾经存在,虽然转眼就成过去,可以放下,也可以忘记,有如水过无痕,但一个“过”字,毕竟还是有过,还是“动”了。
这是一个“面对当下”和“认识本质”的问题,是表相和本质的层次关系,更是“生活”和“生命”的人生课题。两者之间,虽有差异,却无矛盾。因为虽然有“过”,毕竟转眼成“空”,这是佛家哲学所说的“空有”关系,是一个关鍵性的认识问题,所谓“空有不二”,只要不那么自我执著,也就可以解开这点不必要的纠缠,海阔天空。
当年惠能大师看见风吹幡动,可以点明迷津;今日我等俗人,看见风吹经动,却会胡思乱想,天人差异,高下立见,庸人自扰,反为多事,一念及此,顿感汗颜,不免无言了。
6. 记得或者忘掉
光孝寺里还有原种于南北朝古诃子树,唐代密乘之陀罗尼石经幢,五代铸建的两座千佛铁塔,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两座铁塔;还有原建于宋代的伽蓝殿、六祖殿等,我们大致都走了一遍,也算到此一游。
在大菩提树后的六祖殿,殿里人员似乎正在办事,并不开放让人入内,我绕殿一周,却在殿旁廊下发现一根因年代久远而卸换下来的大木柱,柱上朱漆剥落,有些木块掉落。我俯身拣了一片略带朱漆的小木块作纪念,因为在禅宗公案里,木头往往是无知的象征,眼前曾经是殿堂栋梁的大木柱,陈旧了,寺院里卸下了,我却把一片残木拣起来,或许正因为在禅宗里,可以点醒妄想的所谓“当头棒喝”,所用板棒,还是那一片“无知”的木头。
时近正午,夏日炎炎,我们一起走出光孝寺的山门,重返人间。
不知怎地,走在山门外的广场上,我却无由地想起了徐志摩的《偶然》一诗: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1926年写的这几句诗,写的是这位风流才子当年的一段感情,如今那段感情和人事,早已随风而逝。多年后,我们偶然会记起这首诗,或许已经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或什么事,但感觉还是在那里,或许无知,却是真实。
就如我来这里之前和之后那样。
风动,幡动,眼动,心动,说来都是属于“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记得也好,或许最好还是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