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部落】恬淡与虚无
小编 2022年3月30日 19:13:00 小说大全 1826
“我觉得能吃臭豆腐的人,咬咬牙就能去吃屎!”三炮嚼着一嘴牛蹄筋,对我说,“苏秦,再说人家曹芳菲也不是臭豆腐,你听我的话没错,我安排你跟她见面,并不是让你去色诱她,谁色诱谁还不一定呢。到时候你拿到的不只是卖身钱,说不定你俩真能火花一把!”
三炮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和他坐在一家全牛馆悠闲地吃着牛筋面。已经是十一月了,宁波进入了雨季。
我轻声答道:“行吧,我听你的,见见就见见。”
三炮笑笑说:“对嘛!苏秦,你多久没碰女人了?”
我说:“一年多了吧。”
三炮说:“你小子还真能挨,离婚有两年了吧?”
我说:“嗯,两年零一个月。”
“哈哈哈!”三炮大笑。他的牙齿又大又白,咬在牛蹄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瞬间有汁液痛快地飞溅出来。
“见一见,咱不就为了把你这剧本拍成部好戏嘛。”三炮说着,把见面的事情,记在他随身的小本子上,我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我前妻吴茵茵上次回家过夜还是在十三个月以前。
那会她现在的老公到阿姆斯特丹出差,她说要回家找大学毕业证,准备办技术移民的手续。她来的时候都快十一点了,一边陪女儿玩,一边翻箱倒柜地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找到毕业证。
吴茵茵说:“苏秦,你是不是故意把它藏起来了?”
我说:“我才稀罕藏。”
她说:“你说你是不是特别不希望我走?”
我说:“是,不能亲眼看着你越活越抽抽,真是我生平一大憾事。”
吴茵茵故意扬起她的LV包,从里面抽出一条Hermes丝巾,拭去额上的汗水:“我怎么越活越抽抽了?苏秦,你倒是说说你现在活得咋样?”
哄睡了女儿已经十一点半,吴茵茵说:“苏秦,你这儿没中央空调太热了,我得洗个澡再回去!”
她不由分说地开始脱衣服,甚至比以前在家的时候还要大胆,还要随意。
当晚我们好了,吴茵茵叫得特别夸张。我起初想戴上套子,可是吴茵茵坚决不让。
我说:“你老公经常出差挺危险的。”
吴茵茵说:“怎么危险了?”
我说:“外国艾滋病泛滥啊,尤其是荷兰,你也得小心点!”
吴茵茵怒嗔道:“怕死你现在就他妈的给我滚下来。”
可惜那晚我们的性生活无比和谐,当然我们两个从开始在一起时,性生活就无比和谐,甚至在离婚之前,乃至在离婚一年之后。
完事后我点燃一支烟,吴茵茵抢过来插在自己嘴里。我本来想问她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她的手机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她老公从大洋彼岸打来的,他说他刚刚跟朋友吃完晚饭,问她过得怎样,想他了没有?一个人寂寞吗?
我前妻一边抽烟,一边气定神闲地对着手机话筒讲了好半天哀怨,最后她弓着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有弹性,仿佛有人在空旷的房间里撒落了一筐乒乓球。
本来我很想问她,她老公到了快六十岁这个年纪,那方面是不是已经不行了,可是我忍住了,我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贱。
那天晚上,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滑进卧室,倾倒在她冰凉玉白的背上,我忽然觉得吴茵茵,我的前妻,性感得流油。
安排我去见曹芳菲的事情,三炮已经是第三次跟我讲起了。
三炮是我在陪女儿去幼教中心时认识的朋友。女儿两岁的时候,我的前妻给她在市中心的幼教馆报了名。那时候吴茵茵的工作很忙,大多时候是我陪女儿去上课。送她进教室前,我先给她把好尿,上课后我在教室门口守上一阵,确定女儿进入状态后,就去早教中心楼下的星巴克喝一杯拿铁。
有一次在星巴克,我遇到了一个山羊胡子的“矬胖子”,矬胖子手里拿着和他“艺术气质”极为不符的一本安德烈·巴赞的书。我没忍住好奇,跟他攀谈起来。
矬胖子告诉我他是一个影视圈的皮条客:帮编剧遴选剧本,帮制片人筹资,帮导演潜规则女演员,只要有好处,有利润,他都不遗余力地放手一搏,用他的话说,他是圈里的一件皮条客套装。矬胖子就是三炮。名字的来路不明,大约和他“三得利”的职业信条有关。
接触了一段时间后,我把我业余时间写的剧本拿给他看。他看完后,大为震惊,说我是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有着敏锐“情感神经”的编剧。他把我的剧本卖给了一个制片人,我获利十七万,当然出于对“三炮”的感恩,我给了他四万块的酬金,这个酬金数远远高于圈里的皮条价。
我们从此成了朋友,矬胖子三炮几乎是我在剧本和小说创作方面无话不谈的朋友。
曹芳菲是一个宁波本地富婆,老公创业发达之后开始频繁在外面偷情,离婚的时候,送了她一个工厂和四套房子。曹芳菲不懂经营,每天忙着SPA、Shopping,忙着光子嫩肤和水晶美甲,把自己捯饬得像刚从笼屉端出来的蟹粉蒸包一样光鲜照人,搞得工厂的领导们见她这个CEO跟见UFO一样难。当然此时我还没有见过她,对她百闻不如一见的美貌的想象,全仰仗三炮三寸不烂的口舌。
三炮介绍,曹芳菲是一枚文艺女青年,特别喜欢读外国小说,看外国电影。她总琢磨着自己出资拍一部好莱坞式的爱情文艺片。于是有人介绍皮条客三炮同志跟她认识,帮她甄选剧本,运作电影的拍摄。
三炮把我最近的本子拿给了几个导演,可惜没一个让导演们上眼的。于是三炮想到了曹芳菲,如果她肯出资定制剧本,那我的剧本就不愁没销路、拍不成好片子了。
所以三炮说:“介绍你俩认识,方便各取所需。不过你们孤男寡女,要是能对上眼,擦枪走火那是最好。”
我的前妻吴茵茵是我谈过的第三任女朋友。我的初恋在大学毕业后跟我分手,当时大家天各一方,彼此的相思抵不过岁月与距离的无情消磨。我和初恋和平分手,半年后有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本地的小护士。
小护士哪里都挺好,就是洁癖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比如说,不刷牙就别想睡觉,不泡脚就别想上床,不洗澡就别想跟她好。
每次我们好之前她都不厌其烦地检查,这里洗过吗?那里干净吗?全部OK之后,才启用亲热程序。偶尔她还会忽然神经质地疑心大起,对我说:“苏秦,你确定下面洗干净了吗?”
我说:“洗了,确实洗过了!”
她职业病爆发,把我推倒在床,退下短裤,像做包皮环切手术前确认刀口位置一样,开始做精准的审查工作。
“不对,这个清洗液的茉莉花味儿我很熟悉,你肯定没洗过!”
“洗过。”
“没有!”
“会不会厂商忽然换了新香型?”
“胡扯,我肯定你没洗过!”
我顿时兴致全无,觉得眼下的性事索然寡味。器质性不举从那个时候埋下了种子,此后迅速生根发芽,不管我如何集中精力,不管小护士如何努力,我们都无法实现对既定欢愉的期许。
我和小护士的爱情像一台手术,手术前的准备无比精细,我洗干净,爬上手术台,平躺下来,千万盏无影灯照耀着我,医生操着手术刀向我微笑,然后我深度昏迷,然后我人事不省,然后我和小护士的爱情无疾而终地死在了手术台上。
我和吴茵茵是在野营俱乐部正式认识的,这说明我和吴茵茵在结婚之前还算得上志趣相投。当然正式认识之前,我们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偶遇,这为我俩后来关系的突飞猛进埋下了伏笔。
吴茵茵第一次遇到我时,我正提着十个派克水笔礼盒大步流星地走在天一广场的水街上。她穿着一条花花碎碎的长裙迎面走来,面容姣好。
“不好意思,先生,能用一下你的笔吗?”
大凡男女之间的那点“意思”,常常是从“不好意思”开始,到“真没意思”结束。我当时显然没有这个觉悟,何况眼前这个女孩还蛮漂亮,尤其阳光下,她脸颊两侧的细密绒毛发出让人无法拒绝的熠熠金光。
我拆开一个礼盒,她抽出一支派克水笔,一边接听着电话,一边迅速在手掌上记录着什么。她侧过身子,歪着脑袋夹住手机,嘴里不时发出好听的“啊、啊、嗯、嗯”的附和声,像在拉着一曲令人魂牵梦萦的梵婀玲,总之,我是完全陶醉在她的曲调中了。
直到她还了派克笔,道了谢,远远地消失在人群中,我仍旧原地不动地陶醉在她的曲调中。
“那天真是要谢谢你!单位通知我面试时间和地址,我脑子一片空白,完全记不住,就看见你拎着几大盒子的派克笔走了过来,我一下子就觉得有救了!”
“是不是就像紫霞仙子看见至尊宝身披五彩圣衣,脚踏七色祥云那样式儿的有救了?”
“哈哈哈!”吴茵茵爽快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对小酒窝。这是一个女孩好酒量的标志,我一下警惕起来,问她:“我这么说,是不是有一点臭屁?”
“臭屁算不上,我觉得你拎着十盒派克笔大步走在街上特别的有文化,真的,特别有文化。”
来参加这种野营聚会的多是宁波本地的大龄青年,大家交友招亲的目的性很强,因此野营俱乐部大半也变成了野合俱乐部。
当时吴茵茵从扎堆的屌丝男中一眼就认出了我,我说:“那天我正好帮单位去买退休支部活动的纪念品,算你运气好,也是咱俩真有缘!”
同学总告诫我,我讲话自我感觉超级良好。其实我知道这是没有自信的表现,总之因为这个,我得罪了不少姑娘。可是那一天,我和吴茵茵坐在山坡上的夜色里喝完了二十四听哈啤之后,她忽然亲了一下我的脸颊。
七月四明山的南坡,月亮很大,夏虫很杂。两个酒气熏天的男女,开始在草垫子上肆无忌惮地碾压。酒精燃烧了我的双手,我大胆地解开了她衣襟上的纽扣,接着伸手进去……在我的另一只手朝她的底裤进攻时,吴茵茵抬起柔软的膝盖,猛然一顶,迅疾用一记飞脚将我踹出两米开外。
“这里还不行,我得问过我妈。”
后来,我才知道,我媳妇吴茵茵,大学时是练跳高的,竟然还是国家二级运动员。
在三炮的撮合下,我和曹芳菲终于见面了,她确实称得上漂亮。这让我觉得,就算是以后有机会“慷慨就义”,也并不显得那么悲壮。我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三炮说,第一次见面,绝对不能说剧本的事情,先要赢得人家的好感和信任,就像小姐上床之前通常只展露风情而不出卖色相一样。
曹芳菲说到了她喜欢的几个外国作家,拿捏着一口文艺腔:“我真的很喜欢毛姆和耶茨哟。”
我揣着一脑袋疑惑问:“是吗?”然后用得意的眼神打量着曹芳菲纤细的腰身说道,“我也挺喜欢这俩的。”
这口气极为淡定平常,淡定得好似让曹芳菲坚信,昨天我刚邀请了二老喝了下午茶并且打了八圈麻将。
我继续开始臭屁:“不过,耶茨的文笔太过细腻了,着眼处都是精微毛刺,故事平淡稀松,没悬念也不刺激。你知道吗?耶茨的父亲曾怀有成为一名男高音的抱负,最终却只成为一名推销员;他酗酒的母亲梦想成为一名雕塑家,为了追求‘艺术的自由’,在他幼年就跟他老爸离了婚。耶茨自己也嗜酒成瘾,尽管以前得过肺炎,一天还要抽四包烟。他还有躁狂与抑郁交替的精神症状。”
这种议论名人八卦的大妈闲扯方式显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曹芳菲眼里开始泛出钦佩的精光。
我继续慢悠悠地唠叨:“相比之下,毛姆显得更加文艺,不过他确实有一点儿娘炮,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四分之一的同性恋,四分之三的普通人。他是个清醒的人,这种事情都能精准地用比例来划分。每次他泡妞的时候,恐怕都会说,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每次娘炮的时候,他只要说,你是我生命的唯一就行啦。都是掏心掏肺的大实话,多么的真性情啊!”
曹芳菲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呵呵,苏秦老师的阅读量真是广啊!”
“不敢当啊。我觉得咱们是爱好相投的人啊!”说这话时,我真替自己害臊。我特意用手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望向曹芳菲,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摊开双手,像一朵盛放的奇葩。
“听罗大国说,苏秦老师自己也创作剧本和小说,什么时候能借我拜读一下?”
“淡定,一定要保持淡定!”我对自己说,用盛开的手掌再次夹紧脸颊,挤出一句含含糊糊的话:“哎,三炮就爱胡吹!”
“下次见面的时候,苏秦老师就带过来吧!这事就这么定了!”
“这事就这么定了!”曹芳菲讲话的语气如此强硬,一下子就让我想起我那斩钉截铁、持家有方的丈母娘,不对,应该是前丈母娘!
我的前妻吴茵茵在山坡上踹飞我时曾告诫过我,有些地方可以碰,但是她们还在生长;有些地方绝不能碰,除非问过她的老娘。
交往了半年之后,我牵着吴茵茵的手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小茵,我要去你家,我要见你妈!我不想每次都在上半场草草了事……”
吴茵茵捂住了我的嘴巴,她说:“我妈是东北漠河人,祖上有高贵的东斯拉夫血统,不怕死你就来我家提亲,我老妈的酒量极好,你做好喝死的准备。”
我前妻的老爸,也就是我的前岳父曾是上山下乡的知青,当年阴差阳错地从祖国的东海之滨一直插队到东北旮旯,正如王二碰上了陈清扬,我的前岳父在彪悍的激素操控下精准无二地让我的前丈母娘怀上了我的前妻吴茵茵。
我前丈母娘生活的漠河农场,距离俄罗斯仅两里地,用我前丈母娘的话说,顺风放个响屁,都能臭翻老毛子。我丈母娘就是这样豪迈与健爽,当年我前岳父哭红了眼睛向她道别:“对不起你们娘儿俩啊,我还是要回到我的家乡!”
我前丈母娘气定神闲地说道:“老头,扯这犊子干哈?我都怀了你的娃了,刀山火海,我也跟你走一趟!”
于是,我的前丈母娘怀揣着我的前妻吴茵茵,跟随着我的前老丈人跋山涉水千里奔袭回到了她细皮嫩肉的老头子的家乡。
有了前车之鉴,我的前丈母娘在我前妻吴茵茵到了青春萌动期时就危言耸听地告诉过她,如果有对上眼的男人想要深入发展,必须要问过她这个老娘才行,一旦不小心怀揣了外面孬瓜的娃子,一辈子追悔莫及啊!
我长舒一口鸟气:“就这点儿事啊!不就是彪悍的丈母娘嘛!我现在终于知道,你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这么大龄了还没个正式的男朋友了。”
吴茵茵狡黠一笑说道:“都做了我妈杯中鬼了。”
我说:“你妈酒量真的很好吗?”
吴茵茵说:“你怕吗?”
我说:“不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式登门的那一天,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我的前丈母娘嗓门很大,人很健谈。我和我前丈母娘喝光了我前丈人炮制的三斤长白山人参酒后,又喝了七瓶啤酒,这个过程极为爽利,我的诚惶诚恐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我的前丈母娘摁在砧板上砍瓜切菜似的拿下来了。
我开始频繁跑厕所,一只手挂在马桶盖上,一只手抠在嗓子眼上,那句牛皮哄哄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直在耳边回荡。后来,吴茵茵说,我那天的死相悲壮,就像根一头搭在酒瓶上、一头插在马桶里的引流棒。
在感天动地的狂喝里,我终于打动了拥有东斯拉夫血统的前丈母娘,前老丈人拉着我的手热泪盈眶:“对我姑娘好一点儿啊!别整天跟这疯丫头瞎拥呼,毛了三光的。”
我正胡想着:“毛了三光莫非是句俄罗斯语啥的?听上去总让人想起某些性感的部位。”
我前丈母娘忽然抄起大手,一掌打在我的后脑勺上,吼道:“别听这老头扯些没用的,这事就这么定了。”说罢,把吴茵茵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要不是吴茵茵有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底子,她那天肯定扛不动我。
我借着酒意,一点儿不害臊地跟她说:“到我家去,你妈同意了,现在你是我的人啦。”
到了我的住处,吴茵茵迅速进入了贤惠小媳妇的角色。她把我平躺在床上,退掉鞋袜。然后她发现暖壶里已经没有水了,就把水壶放在水槽里,打开水龙头。我又难以自制地吐了起来,她帮我翻过身,在我背上捶打了几下。
这时候,水壶里的自来水已经溢了出来,她忙跑过去,关掉水阀,引燃煤气炉,将铝壶放在炉架上,收拾停当后,轻拭着额上渗出的汗水。夕阳从玻璃窗反射到她的长发上,她的背影美极了。我残存的意识迅速从酒精的沃土里生根发芽,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继而摇摇晃晃地倒在沙发上,吴茵茵飘过来扶住了我滚烫的额头,我则顺势揽住了她细嫩的腰肢。
她说:“你小心啊,脑袋要磕破的!”
我说:“扯这些干吗。我要你!”
“出血了!”
“我爱你!”
“是你鼻子出血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一股黏稠的液体沾满了我的手指。
我说:“这说明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
吴茵茵说:“呸!这说明我爸买回来的人参是正宗的!”
擦干鼻血之后,我们继续。我说过,我和吴茵茵的性生活一直无比的和谐,要不是担心水壶被烧干,煤气被引燃,担心头次相欢就以殉情为代价,我们会一直从开天辟地到地老天荒地爱下去。
可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竟然会分开?这样想时,我的心里掠过了一阵深深的悲凉。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吴茵茵着实共度了一段美好的人生时光。
新婚时,我在大学里教书,吴茵茵在船代公司做销售,黏黏糊糊的日子,一直到女儿的降生,都像被粽叶包裹起来的一团浓香糯米粽子。
女儿的降生其实是人生幸福的升华。樟脑球、蜂窝煤可以升华,煮熟的粽子也可以。
女儿降生的前夕,吴茵茵跟我说:“如果宝宝出生后是个男孩,可不可以让他姓吴?”
大白天的产房里,忽然闪过一道晴空霹雳。
我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老妈的意思?”
吴茵茵说:“都有。我妈当年跟我爸误打误撞地生养了我,又赶上了计划生育,我妈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我老爸生个可以传宗接代的。”
我说:“所以你就让你儿子改姓你老爸的姓,算是给你老爸传宗接代了?算是给你老妈人生圆梦了?算是给你老公断子绝孙了?”
吴茵茵说:“你别那么酸行吗?你再考虑考虑。”
我说:“想都别想!”
一直到孩子呱呱坠地,我的心一直都处在备战的边沿,随时准备迎接一场家庭内部的世界大战。宝宝终于从产室被推了出来,强大的哭喊,几乎要震碎医院的玻璃——我猜它一定是在极力反抗来到这个让它受苦受难的世界。
是女孩,谢天谢地。
我以为一场“以父之名”的传宗之战就此消散,谁知道我的前丈母娘说,女孩的话名字里也要有一个“吴”字,暂拟作“苏吴X”。
接着,我跟吴茵茵开始为我前丈母娘要求的“X”字想破天。
我对吴茵茵说,你姓啥不好?干吗姓吴?人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加在你的姓氏后面就都走了样。
吴茵茵说,你别闲扯了,亏你还是个大学老师,亏你还整天自诩有文采,给孩子起个像样的名字都办不到,你简直枉为人父。
我说,那好吧,干脆将错就错,我们就用一个谐音的“无”字,女儿叫苏无敌怎样?
后来,我前丈母娘对这个名字大加赞许,她说“苏吴嫡”这个名字传承了她东北老家高贵的东斯拉夫血统。她着实开心了好一阵,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翻看了户口本,上面清晰地印着让她揪心的三个字“苏无敌”。
这事在我前丈母娘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多年之后,她终于以暴制暴地教了苏无敌一句传神的东北脏话,才在心中长出一口气。而这终于引发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家庭大战,世界格局从此改写。
不管怎么说,我当时美坏了,上天赐给了我一个宝贝闺女,她就是苏无敌!
我对苏无敌说:“等下爸爸带你去见一个漂亮的阿姨,你要有礼貌,讲规矩,要和阿姨友好相处。”
无敌不屑地白了我一眼,说道:“你是去相亲吧,嫌我碍事就把我放在Double老师家,我才不想当你们的电灯泡。”
说这话的时候,无敌才四岁零三个月,可我一点儿也不吃惊,无敌的先觉先慧,以及在语言方面的灵慧天赋,使得她小小年纪就已经具备了强大杀伤力。看来名字真的不能乱取,无敌无敌,所向披靡,作为她的老爸,我经常被她一句话噎得背过气去。
还得交代一句,Double老师是无敌幼儿园中班的老师,也是最喜欢、最关心、最照顾无敌的老师。有次她来家访,我送了她两张畅购卡,从此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我的第一本小说出版之后,我装作很随意地送了她一本签名版,她很开心,这之后,她告诉我她是菲茨杰拉德的粉丝,常常跟我聊起《人间天堂》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从此我们的友谊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
我辞职在家写作之后,尤其是和吴茵茵离婚之后,时常会在写作中陷入深思,偶尔忘记幼儿园下课的时间,把无敌一个人晾在班上,Double有时会把无敌接去她家,等我从深思中挣脱出来,再赶去Double家把无敌接回来。偶尔拿到稿费,我会请Double一起吃个晚饭,这样,我们的友谊又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升华。
我问无敌:“Double老师最近怎么样?”
无敌反问:“你俩怎么老从我这儿打听对方?你想知道她怎么样,自己去问就行了。”
我忙追问:“怎么?Double老师问起老爸了吗?”
无敌懒懒地回答:“这妮子最近魔怔了。”
我终于彻底无语了。
这是我和曹芳菲的第三次会面。前两次在三炮的调教下,我精准地掌控了抛出剧本的时机。本来我以为曹芳菲这次约我是找我谈剧本合作的事情,没想到她说,她还是对我这个人更感兴趣。
“苏秦老师,您的大作我一定要耐心地仔细读,可是,现在,任何过早发出的评论,我觉得都是对您及您的作品的不尊重。”
这简直是完美的外交辞令。我轻声地附和:“没关系,你慢慢看。写得不好,你看着玩。”
接着,我们又开始不着边际的闲扯,这次扯的是伟大的师承。
曹芳菲说:“这个时代的文学没有真正的大师,也没有师承。”
我说:“曹总,您心中真正的大师是谁?”
曹芳菲悠悠地说:“马尔克斯。”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三炮说过,如果一个妞在你面前诉说“孤独”,这就意味着你可能已经被她选作她孤独的终结者了。她已经抛出了橄榄枝,就看你敢不敢放鸽子。曹芳菲此刻的孤独虽然藏在书名号里,谁知道她下一句会不会忽然说——其实我也好孤独啊!
我接过话头,马上想到不久前在杂志上看到的一句话:“现在的人谈起马尔克斯,会说他是一个高山仰止的人物,然而在马尔克斯心目中,海明威才是大师,而在海明威那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是真正的神。”
我接着唠叨:“1976年,马尔克斯四十九岁,九年之前,他出版了那本《百年孤独》,此后的六年,他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受荣光无限的诺贝尔文学奖,从此誉满全球,粉丝遍地。可就在那一年,他因为劝说略萨的老婆跟略萨离婚,而被大作家略萨同志削断了鼻子,其实马尔克斯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孤独。”
“呵呵!”曹芳菲笑了起来,”那么,苏秦老师心中的大师是谁呢?”
“亨利·米勒。”
“什么?”
“亨利·米勒,是美国文学史上的怪杰,一个流氓无产阶级的行吟诗人。”
“哦。”
“还是不要多说米勒了。否则会大大影响了我在曹总心里的形象。”
“才不会呢——真想不出像您这样有学识、有修养的人,怎么会有女人和您离婚?”
曹芳菲慢条斯理地叹出一口气,“哎!”散书的气息,仿佛摘自某首伤春释怀的诗句。
哦,对了,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当初,三炮听说我离婚的消息时说的也是这句。
“苏秦,你这个傻瓜!辞职写作的事已经办得够二的了,现在又离了婚,你简直二到家了!”
当时我和三炮坐在奉化全牛馆里吃着红烧牛蹄筋,喝了三瓶啤酒后,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我最近离婚了!”
这话说得很轻、很随意,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就好像在谈论今天这盘蹄筋的火候不够,而不是我从此要孤家寡人死乞白赖地活到天荒地老。
“哥们你是真傻啊!”
三炮夹起一大块牛蹄筋放进嘴里,不带一丝火气地数落着,我搞不清楚他究竟在说我还是在说那块牛蹄筋。
“为啥呀?”
“吴茵茵出轨了!”
“出轨也是你逼的!瞧你现在这样子,整个一黑眼绿毛龟,国家珍稀动物。”
“我晚上睡不好。”
“想孩子呗?”
“孩子跟了我,房子、车子都归我了。”
“哎呦,你现在就一钻石王老五呗?小茵不想要孩子啊?”
“不是,她想,她特想要孩子跟她一起住,她那边经济条件很好!”
“那为啥给你撇下呀。”
“因为那个男的有病,大三阳,怕传染孩子。”
“妈的!都肝炎了,还出来祸害别人家庭,要不要我找几个武替干死他?”
“算了,离都离了,我现在就想着怎样赚钱养家照顾好无敌。”
“你本来一大学老师,艳妻娇子,吃饱了撑的辞职写那些破玩意?!吃饱了撑的折腾得全家鸡犬不宁?!”
我起身离开,走向窗边,望向天空,伸展双臂,我说:“苦难是一个作家腾飞的翅膀!”
三炮忽然深沉地举起酒杯,啜泣般喃喃自语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哎!你真是傻透顶了。”
与曹芳菲喝完咖啡已经是晚上九点钟,我搭公车去了Double家。
无敌已经在Double家洗好澡睡下,Double进卧室将她抱出来。无敌就把头埋在Double的长发里,睡得很熟。
这个画面好温馨,我感动得险些滚出眼泪来。
Double转身时浅浅一笑,闪出一排玉白的牙齿。
“无敌睡前有没有喝奶的习惯?今天她没喝,不知道半夜会不会醒过来!”
“还好,已经不怎么喝了!”
“喝杯咖啡再走吧!”
“不了,起了风,说不定会下雨,我怕无敌着凉!”
我从Double怀里接过熟睡中的无敌——似乎她身上还有一种好闻的香波味道,我说了声再见,便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楼道里没有灯,黑夜恣意地流淌。这时候,房门从我身后轻轻打开,一束光钻了出来,将黑暗劈成两截。
“要不要带把伞?”
我转身望向Double,她穿着素白的睡衣伫立在门外,被身后的白炽灯打磨得清新又朦胧,好像我在自己书页里偶然翻出的一封情书。
“不了,谢了!”我轻快地合上书页,继续将情书尘封。
门关了起来,黑暗中,无敌迅速起身,伏在我的肩头。
“干吗不喝杯咖啡再走?我那装睡都白瞎了!”
我问:“无敌,你想你妈吗?”
无敌说:“干吗要告诉你?”
我问:“要是爸爸再找一个人呢?”
无敌说:“那是你自己的事,甭问我!对了,老爸,我想吃个新奥尔良烤翅!”
我说:“好吧!”
无敌说:“那我趴这儿再睡会儿!”
楼道外面的风很大,广玉兰肥厚的树叶哗啦啦的,像有人在鼓掌喝彩似的。
我想起了亨利·米勒的话,他说:“每一个冰冻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两滴爱,恰好足够你去喂小鸟。”我觉得,此刻我怀里的这只小鸟,温暖得快要把我融化了。
回到家,讲完绘本故事后,无敌终于睡着了。
午夜也仿佛一个熟睡的婴儿似的,寂静得悄无声息。卧室墙壁上高挂着石英钟,时光仿佛从表盘的裂缝中探出触角,滴答,滴答——只有秒针与我同在。
那条裂缝出生时我还和吴茵茵生活在一起,而苏无敌只有两岁零两个月。
那一天我正式告诉吴茵茵我决定辞职在家写作。这时我的第一本小说刚刚出版不久,已经认识了我命中的贵人三炮,三炮让我把小说改编成剧本卖给了一家影视公司,拿到版税的第二天,我正式向学校提出了辞职。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不是那种“老子熬了这么久,终于出头了”的感觉,而是“这个世界糟透了,终于能按自己方式活下去了”。
这之前,我曾经写了几十篇的短篇小说,当然三三两两也有发表过,最终我下定决心要搞一个大工程,折腾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出来。吴茵茵那时候正在坐月子,她建议我写一篇“奶爸日志”式的小说,以男性的视角,写伺候月子、照顾宝宝的故事和感悟。我尝试着写了起来,每写一章,吴茵茵就转贴在55BBS上,后来我的这篇娘炮文在55这个败家网站上风生水起,点击量破了百万,终于有出版社跟我联系,出版了全本小说。
这么算起来,在三炮成为我正式的贵人之前,吴茵茵才是我人生的航标。可惜,她只是送我出航,这之后,我的人生就完全迷失在沧浪水上了。
“我的辞职报告学院已经批示了。”
“你玩玩票也就算了,不务正业也算了,谁知道刚出了点儿成绩就翘尾巴了,辞职回家全职写作,你脑子是不是烧坏了啊?”
“我愿意!我他妈的受够了!”
“我也受够了!”
我和吴茵茵的争吵声把苏无敌从切水果的游戏中吸引过来,她忽然扯着嗓子叫道:“别吵了!”
我和吴茵茵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无敌这孩子的言语具有彪悍的火炮效应,摧枯拉朽就在弹指之间,吴茵茵用手指着我说:“你是不是不想过了?”
我说:“我真的受够了,你爱咋地咋地吧!我就要辞职写作了!”
苏无敌蓦然望向我和吴茵茵,表情极为冷漠地说了一句:“别吵了!我操你奶奶的!”
然后她跳上床,把手中的手机扔向半空。手机精准地砸在石英钟的表盘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疤。
“我操你奶奶的!”
我一把将无敌扽到怀中,大声地责问她:“谁教你的?”
这时候,我的前丈母娘慢悠悠地踱进卧室,操着一口高贵的东斯拉夫腔说道:“我教的,东北都这么教育人!”
回忆有时候像个高明的扒手,他絮絮叨叨地跟你讲故事的同时,悄无声息地偷走了你的睡眠。
已经过了两点钟,我还是睡意全无。这时候,手机忽然亮了,我不怀好意地觉得是吴茵茵的求助电话,在手机发出第一声尖叫前按下了接听键。
是三炮,他翘着肥大的舌头说道:“呃,苏秦,干吗呢?”
“没干吗,编故事呢。”
“我这儿请象山影视城的一个剧组K歌呢,你有兴趣参加一下吗?”
半夜两点钟,我怎么放心把无敌一个人扔在家里?何况说是让我去K歌,其实就是让我去买一下单,这活儿三炮之前就让我干过。可是三炮是我命里的贵人,我完全没理由拒绝他。
上一次,无敌入托,要进市区的重点幼儿园,我请三炮帮忙搭路子,三炮说,对方开口要六万,请客吃饭外加K歌估计还要一到两万。我那时离婚不久,稿酬基本都花在了房子上,就咬咬牙把车卖了。钱交给三炮,三炮找好关系,半夜让我过去付了K歌的小费。都折腾得差不多的时候,吴茵茵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老公已经在市里最好的幼儿园给无敌安排好了,让我甭瞎操心。
过后三炮居然把六万块钱还给了我,我说欠他一个人情。他说:“你也不容易,下次有机会再请我K一次就行。”最后他说:“真心感觉你活得窝囊的。”
“行,我马上到!”
“夜色灵怡。快点儿啊,哥几个都候着您呢!”
我的大脑高速运转了一圈之后,还是决定要跑去买单。我穿好衣服,锁好了门窗,抄起钱包,出门就跳上一辆的士。我只盼着无敌不要半夜忽然醒过来。
我急匆匆在半路的ATM取好了钱,司机问我是不是去医院救急,我说:“是救急,但不去医院,麻烦您以最快的速度开吧。”
乌烟瘴气的包厢里,坐着几个导演和助理,当然小姐也是少不了的。三炮本来想向导演隆重推荐我一下,我忙着赶回家去,错过了搭路子的好机会,因此觉得又欠了三炮一个人情。
谢天谢地,无敌一直睡得很熟,回到家还不到三点钟,我瘫在床上,居然毫不费力地睡去,说到底,是三炮给我的失眠买了单。
天亮后,无敌先起床做了早饭,麦片粥加煮鸡蛋,我们父女俩的最爱。
三炮又打来电话,问了我和曹芳菲的进展。
“本来夜里想问问你,看你挺急的——到底咋样啊?”
“她一直没提剧本的好坏,是不是她原本就不想找人合作啊?”
“哪有啊?她对你有点儿意思没?”
“没有!”
“你呢?”
“也没有。”
“这事儿要是能扯上点儿感情色彩就好办了,我看你还是得主动牺牲点儿色相。”
“少来吧!”
“哎,真的啊!我在记事本上记下了啊,下回我再找一个姐们儿,咱们直接开房去谈啊!”
“不用这么直接吧?”
“开一间带麻将桌的套房,完事了,我跟我那姐们儿先走,我会撺掇曹芳菲把本子定下来,这事儿我门儿清,剩下的活你门儿清。我真记本上了啊,你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啊。”
三炮说的记事本,其实是他随身携带的工作日志,他总会把重要的待办事项记录在自己的小本子上,一旦上了本子,说明这事就要被提到日程上来了。
“老爸,是谁?”
“罗伯伯。”
“切,死胖子!”
“别这么说人家。”
“对了,老爸,昨天光想吃鸡翅的事了,有个重要情报忘了向你汇报。”
“什么情报?”
“Double老师好像要去香港,有人邀请她去玩的!”
“你怎么知道?”
“昨天她在讲电话,我听到的!”
“是吗?男的女的?”
“拿不准,声音中性,保不齐是个Gay。”
无敌的话像通了电流似的,插进了我的耳朵里,让我浑身一阵激灵。这孩子,鬼马天成,现在又到了性别意识萌动的年纪,实在太不好引导了。前几天,吴茵茵带她去看《北京遇上西雅图》,吴茵茵发现无敌已经看懂了海清演的那个角色其实是个同性恋,吴茵茵故意引导她说:“无敌啊,其实同性恋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需要对他们宽容!”
无敌反问说:“既然是正常的事情,为啥还要宽容?”
一句话,就把吴茵茵噎死在半道上。
因为想到三炮随时都有可能安排好套房的牌局,我想得事先安顿好无敌。
三炮手段门儿清,到时候真的整了什么进口的媚药出来,我和曹芳菲不幸中招,整夜不归就麻烦了。
我忐忑着拨通了吴茵茵的电话,试探性地问道:“小茵,你最近要是不忙,把女儿接出去玩几天行吗?”
吴茵茵犹豫了片刻,问:“你是出差还是安排到家里相亲?”
我说:“出差,谈一个剧本合作的事。”
吴茵茵说:“苏秦,又嘚瑟了吧。你不用特意告诉我干啥,你就说你出差就行了。”
我说:“你有空吗?接到外面玩几天,去哪儿都行,就是别带去见你那个款爷老公行吗?”
吴茵茵说:“我技术移民的手续马上就办好了,这几天要去美国考察。我没时间,你放爸妈那儿吧!”
我说:“你走了无敌怎么办?我不能一直骗她说你出国学习吧?”
吴茵茵说:“移了民,我也不一定要定居啊!说不定我会把无敌也接出去。”
我说:“你甭做梦,无敌这么大,你带过几天?”
吴茵茵说:“跟着你这辈子就成窝囊废了!”
我说:“你移哪儿去啊?”
吴茵茵说:“西雅图!”这个声音很得意,说出来的感觉好像跟移民月球似的,跟移驾坤宁宫似的,跟移上天堂似的。
“哟!不错啊!Gay的国度,小三的乐园,海外生子的黑中介产业园。”
吴茵茵气急败坏地挂断电话,我以为这事就此了结了。
为了避免苏无敌温故知新地掌握诸如那口“操你奶奶的”的战斗性词汇,我还是决定把无敌安顿在Double家。
我三荤三素地搭配着做了六菜一汤,总算凑足了一餐还算丰盛的晚饭。Double本来也想下厨帮忙的,被我婉拒了。无敌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她老爸大展身手的好机会,于是吵着让Double讲绘本故事。
齐活儿后,无敌拉着Double上桌检阅,无敌说:“我老爹手艺超赞的。”
我说:“在家里就简单一点儿了,Double请随意吧。”
无敌说:“你俩开瓶酒先吃着,我再看会儿书去。”
Double坐下来,我俩边吃边聊,气氛和谐得有点儿回光返照,好像是回到我和吴茵茵新婚燕尔的日子。
Double说:“没想到你还会烧菜。”
我说:“之前无敌妈上班非常忙……”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心理学说,男人在别的女人面前抱怨自己的太太,多少都有点儿要暧昧开局的意思。
Double有意要打破沉默似的岔开话题:“你还记得以前说过的菲茨杰拉德吗?两口子早饭面包加黄油还是果酱都是饶有兴致的写作题材。我觉得做菜也是创作的素材。”
我说:“你说菲茨杰拉德吗?他受他老婆影响挺大的。”
时隔不过一分钟,我再次提到了“老婆”这个扎眼的词。
Double马上接过我的话来:“是啊!他老婆泽尔达讲究排场、奢华,这给菲茨杰拉德带来很大的负担,让他入不敷出,不能安心写作。他后来不得去好莱坞写剧本维持生计。不过,菲茨杰拉德太苦了,他要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写成别人喜欢的,他骨子里看不起电影,认为这是俄国空想家贩卖陈腐观念的工具,只是些好莱坞的生意。为了剧本能适应电影的需要,他不得不改动自己小说的原意,这让他很痛苦,也让他的家庭鸡犬不宁。”
我说:“是啊,他后来终日酗酒,四十四岁就早早儿地死了,他老婆泽尔达也疯掉了。”
Double说:“看来一个作家找一个好老婆是多么的重要。”说到这里,她自顾自饮下一杯红酒,说道:“村上春树就幸运得多,他老婆很支持他的创作,也是他灵感的源泉。”Double说完,又饮下浅浅的一小口。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吴茵茵打来的。
吴茵茵问:“你的驾照年审了吗?没过期吧?”
我以为她是要拿去扣分,懒懒地回答:“没有,你要用吗?”
吴茵茵说:“周六下午我飞北京,然后直飞西雅图。我这次行李特别多,我们家那位现在国外,你能开我的车送我去机场吗?完事了,车你就先开着。”
我说:“几点?”
吴茵茵说:“六点五十五!”
我说:“成,我去送你!”
放下电话,我发现略带醉意的Double直勾勾地看着我,她面色桃红,好看得让人忍不住想主动搭话。
“是无敌妈打来的。”
懵懵懂懂中,我第三次提起前妻,这话极为不合时宜,仿佛Double在给我全力运功疗伤时,我出其不意地打出一个饱嗝儿来。
Double的微笑在我的尴尬中缓慢融化,接着她下意识地望了卧室里的石英钟一眼,然后端起酒杯,轻轻地撞过我的杯子,顾自饮下。
“你这什么破宝马,还不如咱家以前那辆福克斯,真难开。”
我望向吴茵茵那一张春风得意的脸,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说“咱家”那已是明日黄花了。假如她现在的老公也坐在车子上,我恐怕会转身望向他:“咱媳妇要走了,你以后要多照顾她!”我猜,车上的这两个人一定特想大嘴巴抽我,还有,包括我自己,我也特想为这句话抽自己。
现在唯一能跟吴茵茵说句“咱”的就剩“咱闺女”了,可是,我不会。
无敌和吴茵茵并排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
到了机场,我让无敌和吴茵茵先进航站楼办手续,我停好车子,自己拎着大包小包赶过来。
吴茵茵的行李实在很多,我一时没抓紧,一只拉链袋子滚落下来,几个大硬皮本和一些证件散落在地上。我收起证件时,恍然发现吴茵茵的大学毕业证就夹在中间。
毕业证照片上的吴茵茵留着简短的发式,清新可人,正是我初见她时的模样。我忽然想起十个月前那个和她共度的夜晚,一时间眼眶无法控制地温润起来。
回去的路上,无敌仍旧一言不发,我试探性地问她,想不想去吃肯德基?
她不回答,自顾自地望向天空,眼神凌厉得吓人。
我接着问她是不是想去买几套新的绘本看,她仍专注于窗外,不声不响。
车子驶向了高架,车速越来越快,我心里乱成一团。
无敌忽然问我:“刚才是不是哭了?”
我说:“没有,一直很好啊!”
无敌说:“专心开车吧,我没事!你是大老爷们儿,得扛。”
到家后我接到了曹芳菲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年轻,完全听不出她脖颈下皮肤的那种褶皱感。她问我明天有没有时间去骑马,然后晚上一起吃饭。她说,三炮已经订好了房间晚餐后打麻将,她说她现在很想见到我。
曹芳菲的电话刚挂掉,三炮就打了进来,商量好似的跟我通报明天牌局的好事,我没告诉他曹芳菲已经跟我讲过了。
三炮说:“苏秦,有空吗?我刚吃完饭,正想找几个圈里的朋友K歌去。”
我沉默了片刻,三炮接着说:“你可别为难啊,这次真没事。”
我说:“孩子还没吃饭,我现在走不开,下次吧。”
三炮说:“成啊。今天喝嗨了,明天继续啊,等你的好消息。”
二十分钟后,三炮又打来了电话,我接起手机来,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说:
“你是罗大国的朋友吗?”
我说:“是的,什么事?”
他说:“我是110指挥中心的。你朋友出车祸了,手机上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你能出来配合一下调查工作吗?”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三炮已经气绝身亡,他醉酒驾车,车子高速行驶中撞上了隔离墩。三炮颈骨粉碎性骨折,死相惨烈。
民警说:“根据身份证上的地址联系不上他家属,你是他的朋友,你有他家里人的电话吗?”
我说:“他没结过婚,他父母的电话我也不知道。我能看看他随身的笔记本吗?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从三炮的手提包里翻出了他的笔记本,不得不说,三炮是个很精细的人,笔记本上详细记录着他各路朋友的信息,简短而准确的评价、财务往来、发展趋向以及待办事项等等。
出于好奇,我忍不住翻到了我的那一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我和三炮伟大友谊的缔结历程:
1.苏秦,人傻,书生气十足,小说、剧本创作者;星巴克咖啡馆。
2.《奶爸日志》剧本收入二十七万,付苏秦十七万,得利十万;奉化全牛馆。
3.收苏秦感谢费四万,未打收条;奉化全牛馆。
接着往下看,无非是一些我付了餐费和KTV酒水、小费的消费记录。
转页后,笔记本上赫然出现了曹芳菲的名字,记录仍旧翔实:
1.曹芳菲,离异富婆,人傻,中年文青,喜欢读外国小说;Coast咖啡馆。
2.陪睡张X导演两晚,收中介费五万五,寻求角色未果;蕉叶餐厅。
接下来,陆续都是寻求角色未果的记录,丝毫不见曹芳菲提及寻求剧本的事情,三炮显然很焦急,笔迹也变得凌乱不堪。
再接下来,我和曹芳菲的名字以两条直线联系起来,三炮变得很得意,因为这两条直线,线条粗狂,恣意峥嵘。
最下面的部分做了计划备注,三炮写道:撮合开房,自行了断,少来烦。
这时,警察走过来问我:“有结果了吗?”
我说:“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回到家已经八点半,我的心有一种强烈的被掏空的感觉,三炮死了,吴茵茵在天上,至于曹芳菲,三炮眼中和我天造地设的一对傻瓜,我现在懒得和她扯上任何关系。
我忽然很想找人倾诉,即便我此刻的心是空的。我拨通了Double的电话,Double似乎正身处一个嘈杂的运动场里,她抓着手机,大声地告诉我:“我在红馆体育馆,我在听杨宗纬的演唱会,什么事?”
这时候,电话那边响起强烈的音乐声,我听到了一句沙哑的歌词:“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到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我们像没发生事一样自顾自地走在路上!”
那晚睡觉前,无敌走进卧室,拿着一本拼音识字书问我:“爸爸,什么是恬淡啊?”
我说:“恬淡就是吃饱了饭没事干。”
无敌眨眨眼睛继续问:“那虚无呢?”
我说:“虚无就是吃不吃饭都无所谓了!”
屋外起了风,好像马上就要下雨,广玉兰的树叶子哗哗哗地响得厉害,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年的雨季特别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