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首部塑造莎士比亚巨人形象的真史剧《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不仅属于英国，也属于世界；不仅属于一个时代，而且属于整个历史。他的英名和作品永垂不朽。他永远是我们交流的桥梁。

　　 温家宝

　　值此温家宝总理最近在国事访问中专程拜访了莎士比亚故居，并作了热情洋溢、鞭辟入里的讲话，我们特此发表中国剧作家创作的世界上第一部塑造莎士比亚巨人形象的真史剧，以飨读者，以纪念莎翁。

　　按 语

　　郑土生

　　莎翁去世后，英、美、法等国一些作家、诗人写过不少以莎翁生平为题材的诗歌、小说、传记、戏剧等文学作品；据我所知，影响最大的是获71届奥斯卡7项金像奖的《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 又译《恋爱中的莎士比亚》）。但是，《莎翁情史》中的情节与历史上的莎翁情史毫无关系，完全是由马克#8226;诺曼和汤姆#8226;斯托帕德两位电影剧本作者虚构的。任何文学作品都离不开虚构的情节；如果虚构得好，就是作者的可贵创造。这儿的“好”与“不好”，不同题材、对象有不同的要求；不同观点的人，也有不同的标准。我认为：以莎翁这样伟大人物的生平为题材，进行文学创作，以下两条原则应该遵守：1．虚构的情节应该有利于同莎翁有关的历史的真实、生活的真实、艺术的真实这三者的统一；要做到这一点，作者对莎翁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应该有起码的了解和研究，不能违背史实而任意戏说。2．虚构的情节应该有利于展示莎翁的光辉形象，表现莎翁真实而崇高的精神风貌。

　　朱树先生创作的这个话剧，在中外莎学史上属于首创。它基本上做到了历史、生活、艺术这三个真实的统一，对我国读者了解历史上莎翁的真面目很有帮助。此剧构思奇妙，布局合理，形象鲜明，语言精练，真实、生动、形象地反映了莎士比亚那个伟大的时代，为我国莎学的进一步发展开辟了新路，增添了光辉，外国作家没有做到的事，中国作家做到了。这是一部为国争光的作品。朱树先生同意我们将此剧收入附录，丰富了本书的内容，我们向他致以衷心的谢意。

　　剧情简介 （舞台本）

　　1601年初，莎士比亚所在的“内务大臣供奉”剧团面临生存危机。剧团推出的新剧目《第十二夜》也未能赢得卖座。原来竞争对手雇用流行宠儿童伶的演出，拉走了观众，风靡了卖艺场所。对人性堕落、官员腐败深恶痛疾的莎士比亚决心编好新的剧本。剧团股东、主演伯比奇找好友莎士比亚商量，要向对方打出王牌——将改编的《哈姆莱特》推上舞台，重振雄风。莎氏却婉言谢绝。伯比奇失望之余只得考虑莎氏的建议。

　　一波末平，一波又起，剧团丑角在野猪头酒店夸口，不料得罪了剧作家琼生。琼生一向自视甚高，对莎氏又羡妒又轻蔑。发誓要对莎氏“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莎氏的提议遭到了剧团股东菲力普的断然拒绝。菲力普专断独行，擅自和爱塞克斯伯爵派来的人签订协议，上演了早就封存的禁戏《理查二世》。

　　演出成功，但莎氏的担忧也成了事实。当夜，伯爵的党羽、莎氏旧日的情妇黑美人、庇护人南安普顿伯爵先后登门，策动莎氏入伙。莎氏虚与委蛇，末落陷阱。

　　翌日，爆发了叛乱。爱塞克斯伯爵原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宠臣，特别法律顾问培根的密友。伯爵在国事处置和权力斗争中败北，成为阶下囚，于是孤注一掷。此时，女王却在宫内悠闲地欣赏《理查二世》剧作的片断。培根再也忍不住了，要求严惩叛乱戏的炮制者，女王应允了。

　　叛乱迅即被粉碎，但事件所掀起的波澜冲击着莎氏的心灵：功劳——权力——邪恶? 爱塞克斯——克劳狄斯——哈姆莱特? 他忘却了自身的安危，决心把延宕已久的丹麦王子的复仇戏写下去。忽然，菲力普如丧家之犬地来报：大祸临头。莎氏主动承担责任，菲力普感激涕零。瑞理大人命令逮捕他俩。

　　经过初审，由培根对莎氏二审。在培根的层层诱逼下，莎氏这位在舞台上擅长挥舞长矛的诗人，不失尊严地在判决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William Shakespeare。

　　爱塞克斯伯爵叛乱案即将结案，“同谋犯”莎士比亚是判死刑，还是十年徒刑呢? 女王命侍从女官念“罪证”《理查二世》中的一段台词。女王激昂地宣布：爱国者莎士比亚无罪释放。并降旨召“内务大臣供奉”剧团进宫演出《理查二世》! 金秋，“剧坛之争”和解了。伦敦万人空巷涌向环球剧院，争看莎氏的精心杰作《哈姆莱特》。演出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学识渊博、唯我独尊的琼生也心悦诚服，赞叹道：“莎士比亚，你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 ”

　　莎 士 比 亚（五幕话剧）

　　剧中人物

　　 伊丽莎白 68岁 英国女王

　　 莎士比亚 37岁 “内务大臣供奉”剧团股东、演员、编剧

　　 培 根 40岁 女王特别法律顾问

　　 瑞 理 49岁 海军大臣、警卫队长

　　 骚桑普顿伯爵 28岁 爱塞克斯伯爵党羽

　　 琼 生 29岁 流动编剧

　　 马斯顿 26岁 童伶剧团编剧

　　 戴 克 31岁 “海军大臣供奉”剧团编剧

　　 伯 比 奇 30岁 “内务大臣供奉”剧团股东、演员

　　 菲 力 普 58岁 “内务大臣供奉”剧团股东、演员

　　 小 丑 22岁 “内务大臣供奉”剧团丑角

　　 野 猪 头 45岁 伦敦“野猪头”酒店老板

　　 黑 美 人 25岁 莎士比亚情妇

　　 主持人、市民、乞丐、爵士、侍从、侍从女官、密探、士兵、观众等。

　　 地 点： 英国伦敦

　　时 间： 1601年

　　序 幕

　　 ［穿着各式民族服装的白黄黑红棕肤色的演员呼唤着涌向舞台前方：“莎士比亚”广莎士比亚l”

　　［从黑暗的舞台深处，莎士比亚穿着1 6世纪的平民服饰从天梯上走下。

　　 ［人们惊喜地回首，向莎士比亚一边迎去一边欢呼：“呵，不朽的莎士比亚! ”“永恒的莎士比亚! ”“戏剧诗人之王莎士比亚! ”

　　 ［灯光大亮，天梯消失，莎士比亚在人们的簇拥下，迈至舞台前方。

　　 莎士比亚 不! 我并不是不朽的，人类才是不朽的。不，人类也不是不朽的，如果你们为贪求金钱，物质、权势、私欲而丧夫了理智，你们必将被自己制造出来的恶魔所奴役。昔日宇宙的娇娃、万物的精华将沦为野兽中的下贱者而被上帝唾弃! 我的全部戏剧告诉你们的即是这样一个平凡的真理。人呵，在与邪恶的战斗中，我不会高高地站在天上，而是在大地上和你们永远一起! 随我来，我要让你们看一看我的时代。

　　 ［人们激动地跟着莎士比亚朝舞台深处走去。

　　第一幕

　　第一场 城郊杂耍场

　　 ［菲力普上。

　　菲力普 新年好! 新年好! 新年好! 新年岁首，恭喜大家发财、万事如意。我们“内务大臣供奉”剧团，特地为诸位赶排了一批精彩节目。其中除了有历演不衰、脍炙人口的保留剧目，例如赢得观众泪水滔滔、心碎片片的爱情大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使诸君立刻破涕为笑，绝对讨人喜欢的福斯塔夫的艳史《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高贵的布鲁图斯刺杀暴君，自己也落得不幸下场的历史悲剧《裘力斯#8226;凯撒》；使诸君漫游仙国、经历种种浪漫奇境的爱情喜剧《仲夏夜之梦》……我们还将奉献给诸君一部最新喜剧《第十二夜》! 管保你们看得称心如意，不亦乐乎。请大家好好观赏，多多捧场。哈哈，快客满了! …；咦，怎么观众只有一半……呵呀，看戏的比演戏的还少。那两个掏钱的看客怎么缩回了手匆匆离去? 又是该死的斗熊、斗鸡、街头歌手——那些臭卖艺的抢走了我们的主顾，我要叫那班流浪汉、乞丐滚蛋! （下）

　　［主持人乙上。

　　主持人乙 新年好! 新年好! 新年好! 我们戏班全体同仁祝大家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 我们“海军大臣供奉剧团”决不像“内务大臣供奉”剧团拿不出新鲜货，就用烂谷子，陈芝麻，硬去塞饱观众饥饿的胃口，从而使他们上吐下泻。害人非浅! 别说二流戏子莎士比亚的蹩脚剧作，就是我们拥有的一流作家，已故的马洛、基德、格林的最最出色的剧本，也只得割爱，让它们去向隅而泣! 看惯了那些虚假的眼泪，听厌了那些做作的笑声，尝够了那些作呕的滋味，嗅足了那些陈腐的气息，它们就再也吸引不了潇洒的观众! 新的时代要求看新的戏剧，新戏要求表演现实的人生：你我他即是剧中的主角；发财致富，偷抢扒拿，吃喝嫖赌，争风吃醋……社会的众生相就是戏剧的内容。现在，我们给诸位演出本团最近出品的优秀剧目《鞋匠的节日》。编剧是才华横溢的托马斯#8226;戴克先生。请大家踊跃光临，热烈鼓掌! 呵哈，人们从四面八方向“玫瑰”剧场涌来，我们戏班像座磁石山，连“环球”剧场的观众也吸引了过来……发生了什么怪事：这帮难以侍奉、反复无常的大爷，又像落潮般地退了回去? 我要查个明白，谁狗胆包天，竟敢砸本团的饭碗! （下）

　　 ［主持人丙上。

　　主持人丙 新年好! 新年好! 新年好! 谢谢你们的厚爱。阿门! 我们童伶剧团刚刚在皇宫里为仁慈的女王陛下和尊贵的大人演出；听说你们犹如大旱盼甘霖似地渴望观赏我们的剧目。盛情难却，敝剧团便赶来为你们添些乐趣。阿门! 但我们不会像跑江湖的喜欢自吹自擂，更讨厌靠贬低人家来抬高自己的行为。我们只是说，童伶剧团演戏遵奉的金科玉律，是先知先圣的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阿门! 我们不演那种不登大雅之堂名为劝善，实为扬恶；表为创新、里为翻旧的下流的时髦戏、庸俗的现代剧。高雅的乐趣、堂皇的故事，纯真的感情，精湛的演技，笑要笑得甜蜜，哭要哭得动人，这就是那些上帝心爱的小天使献给你们的最好礼物。阿门! 诸位，就请你们观看我们的天才约翰#8226;马斯顿先生的呕心呖血之作——《各遂所愿》吧。阿门! 哈哈，黑僧修道院剧场人满为患啦……再加演一场! 加演一场! ……压倒群芳，一统天下；财源滚滚，多多益善。（下）

　　第二场 市区 街头

　　 ［莎士比亚、小丑上。若干男女市民相继上。

　　莎士比亚 不劳远送，前边就是我的家。

　　小 丑 我有责任保护你，莎士比亚先生。走好。

　　莎士比亚 （一个趔趄）唷。

　　小 丑 （忙扶住对方）断命路! 阎王道! 臭水沟! 垃圾堆! 那些投机商、冒险家、新贵族、老官僚，正像泥水匠琼生说的只晓得捞捞捞，钱钱钱；弄得女王陛下的京城像狗窝广 莎士比亚 （忙掩住其口）你要琼生先生“二进宫”?

　　 ［市民们东一处西一块地在酗酒、赌博、接吻。

　　［后台传来商人招徕顾客的叫卖声：“大减价! 大实惠! “大出血! 大喜讯! ”

　　［老、小乞丐上。

　　小乞丐 行行好，行行好! 发发慈悲，发发慈悲! ……俺饿了三天了。

　　老乞丐 （打他）小畜生，打起精神来! 讨饭要像打雷一样山响，乞求要像赖皮一样死缠，腔调要像唱歌一样好听，脑袋要像戏子一样灵活，机灵还要在你脑后生出一只千里眼（闭目） 可怜俺这瞎子，聋子和饿了五天饭的傻瓜儿子。

　　小乞丐 老爷太太! 老板财东! 先生小姐! 哥儿兄弟! 行行好，发发善，女王让你们活着发财快活! 上帝让你们死了上天享福……可怜可怜，俺饿呀冷呀，俺空肚皮饿了五天饭了。

　　［众市民忙不迭地避开、驱赶：“走开走开! 晦气晦气! 活该活该! ”

　　小 丑 你怎么啦，先生? 这种司空见惯的场景，就像蹩脚的闹剧叫有身份的看客呼呼大睡。

　　莎士比亚 你好好看，伙计。这种光怪陆离的现象犹如揪心的悲剧使天真的少年怵目惊心。（掏出钱袋，给乞丐各一小钱）

　　老乞丐 谢谢老爷，您会赚大钱，买房子的。还不向这位老爷磕头，小畜生?

　　小乞丐 （跪谢）谢谢老爷，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乞丐下。

　　小 丑 （不满地）我向你借钱买酒，你回说一钱没有。如今你充恩主出手大方? 我还要到你府上喝两杯。

　　莎士比亚 行! 我请客。

　　 ［瑞理上。一巡丁荷枪尾随。

　　瑞 理 （手持权杖）好呵! 喝老酒，着骰子，嫖野鸡，卖破鞋，销黄书……把全世界这个最干净的乐园，上帝最钟情的天堂变成粪坑、地狱。老子叫你们放血! （扬鞭将酒瓶击碎，抬腿将赌具踢飞，奋臂将嫖娼揪住）

　　巡 丁 （伸手）罚款! 罚款! 罚款!

　　 ［市民们只得罚款。一一下。

　　瑞 理 这位花娘——爱丽小姐念她是初犯就免了吧，但要叫他晚上到我办公室来，我要像她亲生父亲对心肝宝贝那样开导她，教育她，喜欢她，拥抱她。

　　巡 丁 是，大人

　　市民己 老色鬼!

　　瑞 理 瞧，这宝贝儿说得多讨人欢喜! （众暗笑）

　　［后台商人的叫卖声：“最后一双皮靴，快来买呀! ”“只剩一本画册，快来买呀”

　　瑞 理 检查那两个暴发户店里，有什么违法犯禁的东西?

　　巡 丁 是。罚款! （和瑞理下）

　　小 丑 嘻嘻，瑞里大人是罚款的祖宗，劫收的干将。

　　莎士比亚 他是屠夫兼海盗出身的小贵族，喝过几瓶墨水，上过几次战场，正当他飞黄腾达之际，不幸勾引了女王的侍从女官而获罪，他自告奋勇去寻找黄金国，结果他带回来一身的癞疥疮，一肚子的怪故事，一脑袋的人生要诀。重执权柄之后，他不忘老祖宗的看家本领。

　　瑞理的响声 你大发利市了，萨克雷老板! 这双马靴倒还不错……混蛋! 你滥造假货，牟取暴利，偷漏税收，祸国殃民!

　　巡丁的声音 充公! 重重罚款!

　　瑞理的响声 你大开财源了，马丁财东! 这本图书装帧考究……奸商! 你贩卖色情，制造下流，伤风败俗，罪大恶极!

　　巡丁的声音 没收! 重重罚款!

　　 ［瑞理和巡丁上。

　　瑞 理 （伸手）罚没的钱?

　　巡 丁 （背着长枪，提着靴子，抱着图书，气吁吁地）钱?

　　（不情愿地交出）钱!

　　 ［乞丐上。

　　小乞丐 （惊喜地）大肥猪! 大肥猪!

　　老乞丐 追上去，拉住他!

　　小乞丐 （扯住瑞理的后摆）行行好，发发善，积积德，大大老爷……俺饿呀冷呀空肚皮饿了六天饭了。

　　老乞丐 这小杂种饿昏了，俺爷儿俩已饿了一礼拜饭了。俺又聋又瞎，这孩子又傻又笨，要是您老不发一下慈悲，俺们只好死在您老脚下。

　　瑞 理 （迅即将两人揪住）讨饭讨昏了头! 小骗子! 假瞎子! 叫化子! 你们触犯了大英帝国的法律，跟我走!

　　小乞丐 妈呀小偷碰着贼强盗……官老爷，饶饶命，小人再也不敢讨饭了。

　　老乞丐 小人愿罚，愿罚! 小人乞讨的钱都在这儿（掏钱）。

　　瑞 理 罚款? 哼，进大牢! （夺过钱币）

　　老乞丐 上帝……这算什么王法? 你们把俺的田地圈了，把俺的房子拆了，把俺的亲人吃了，你们逼得俺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说谎行骗，乞讨为生。你们抢去了俺讨来的一便士，施来的一块面包，还要叫俺吃官司，这是什么世道呵? 从前地主对俺敲诈勒索，贵族对俺作威作福，女王对俺捐税如毛，好歹还让人活你们却把穷人往地狱里推! 你们比他们坏一千倍! 你们是比魔鬼还凶狠的吸血鬼! （哭泣。小乞丐嚎啕）

　　瑞 理 反了反了! 把他们统统绞死!

　　巡 丁 是，大人。走! （推乞丐）

　　小乞丐 救命，上帝! 快来救救!

　　 ［教士上。

　　教 士 谁在呼救? 原来是两个流浪汉。

　　老乞丐 救救俺爷儿俩，好牧师!

　　教 士 他们犯了什么罪，阁下?

　　瑞 理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烂摊子，约翰教士!

　　教 士 德高望重的大人，世俗和精神两个世界都不理想，所以需要你我去分担重任。

　　瑞 理 这两个王八蛋，触犯了女王的法律，还咒骂老子。

　　教 士 可怕可怕……你们怎么可以污辱国家的有功之臣?

　　你们又怎能诅咒上帝的仆人?

　　瑞 理 （忙划十字）阿门!

　　教 士 阿门! 上帝是仁慈、博爱的。无论你们犯有多大的罪孽，也无论你们被世俗的法律判刑，只要虔诚地忏悔，承认自己的罪过，都可以得到教会的赎罪和拯救。

　　瑞 理 （划十字）阿门!

　　教 士 阿门! 你们应当向这位高贵的大人致敬。瑞理大人是世人的楷模；男子汉的榜样，他身为栋梁之臣，黄金国的总督，却清心寡欲，皈依上帝，忠于职守，一心为女王陛下攒钱。

　　瑞 理 （划十字）阿门!

　　小 丑 瑞理大人今天怎么出口大方，是不是迷途知返?

　　莎士比亚 他从来不信上帝， 只拜战神和财神。

　　 ［一市民上。

　　瑞 理 唷，亲爱的，你等不及啦? 我这就来。

　　市 民 在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拿钱来，老骚货!

　　瑞 理 爱丽小姐，你真是认钱不认人，句句在理：“玩个痛快”、“老色鬼”、“老骚货”。老子是帝国的有功之臣，玩你是抬举你，别不知道天高地厚，臭娘们）!

　　教 士 大人息怒。爱丽小姐，你的模样儿美如天仙，但你的心灵却沾满了灰尘。上帝说，形体是速朽的，灵魂才能永存，你为何要辞职而下贱地出卖自己雪白纯洁的肉体呢?

　　市 民 钱! 为了钱!

　　教 士 （惊呼）呵! 开口是钱，闭口是钱! 你的灵魂应跟肉体对调一个位置。阿门（竭力划十字）

　　瑞 理 对调了，爱丽小姐就赚不到钱……钱啊钱。

　　市 民 嘿! 钱? 钱? 就像你教士偷偷地兜售“赎罪券”，就像你大人堂皇地搞劫收，就像咱们成了绿头苍蝇乱哄哄地往大粪上叮。因为财神确实抢了上帝的宝座。

　　教士、瑞理 （不约而同地）罪孽！罪孽! 胡说! 胡说!

　　小 丑 痛快痛快!

　　市 民 哈哈（离去）。

　　莎士比亚 （旁白）爱丽小姐说出了我们作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瑞 理 （挥杖）抓住她! 抓住这婊子! （市民急下）

　　 ［瑞理、教士、巡丁等人追下。

　　小 丑 （对乞丐）你们还呆着干什么?

　　莎士比亚 （掏出钱袋，倾其所有）这一先令给你去做小生意糊口，这一便士给你买个大面包吃。不用谢，快起来!

　　小 丑 （不满地）你拿什么来请客，先生?

　　莎士比亚 白开水黑面包。

　　 ［突然，老乞丐抢了小乞丐手中的钱下。

　　小乞丐 （急叫，痛哭）他抢了我的钱，他抢了我的面包……

　　莎士比亚 （愕然）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你的亲爹?

　　小乞丐 （哭泣地）不是我爹……我是诺里奇地方的乡下人。人家都叫我“小麦冬”，去年魔鬼变成了羊群，把我们一家人赶了出来，爸爸被羊群踩死了，我和妈妈只好讨饭，被抓了起来，妈妈死了，我逃了出来，在路上碰见了他，扮作爷儿俩讨饭，他从来不给我吃饱……

　　莎士比亚 莫哭莫哭，咱们来想想办法。

　　小 丑 该死的老东西! 精明的先生你对骗子发善心。

　　 ［瑞理和教士、巡丁等人失望地上。

　　瑞 理 （惊觉）抓住他们! 抓住那两个乞丐! （同下）

　　莎士比亚 咱们分手吧，伙计。我带这位小弟弟去找找活计。

　　小 丑 先生你?

　　 ［瑞理和教士、巡丁等人失望地上。

　　教 士 （惊觉）刚才瞥见的好像是莎士比亚，传播瘟疫的编剧，与魔鬼为伍的戏子?

　　瑞 理 准是他! 前边的小子，你瞧见莎士比亚没有?

　　 ［莎士比亚和小乞丐急下。

　　小 丑 莎士比亚? 对对，小人瞧见，往那边逃了。小人带路!

　　瑞 理 好! 抓住他! 抓住莎士比亚（同下）

　　第三场 市区 莎士比亚客寓

　　［莎士比亚上，入座，喝着开水咽着面包。

　　莎士比亚 （吃不下）唉，这十年来看够了人世的众生相，就拿自己打个比方：家父二十年前痴心妄想的贵族纹章，总算靠我在伦敦拼死拼活求到了。我又化了六十镑在家乡买下了休#8226;克洛普顿爵士的大石头房子；一个剧本的酬劳也只有六镑呢，成了斯特拉特福镇上人人羡妒，个个虎视的富户。在这儿，我这个从前一名不文的手套制作徒、流浪汉、小学生学会了写作、演戏、算账……承蒙大家的抬举，成了剧团的股东，在家乡还有一位比我大 八岁的看家婆和两个女儿——埃文河上的两只天 鹅。名利、财富、天伦之乐，一个小民百姓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我都得到了。但有了又怎样呢? “虚空! 虚空! 凡事都是虚空! 如同我的夭折的唯一儿子哈姆莱特留给我的虚空。这两天我没有戏，还是一心构思剧本吧。（落座。提笔思索）我的缪斯? 我的缪斯?

　　 ［伯比奇上。

　　伯比奇 （推门而入）威尔，亲爱的威尔，你还忘不掉你的情妇，给水性扬花的黑美人大写其情诗? 用殷勤的热情得不到的、或许以感伤的冷淡反而能轻易得到。

　　莎士比亚 （离座）狄克，不要用嘲弄的利刃，捅穿我那血流如注的心房。

　　伯比奇 你又是在想你的亡儿? 老兄，看开些。我们迟早要走这条路，连帝王也逃不了。或许还是他幸运，没有沾染一点人世的邪恶，而被上帝接进了天堂。像我这样扮过好人，更多地演坏人的演员，说不定地狱早在那儿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吞掉我那有罪的灵魂呢。

　　莎士比亚 那岂不是我比你更该进地狱吗? 剧本是我写的；角 色是我选派的；坏人不一定有恶报，好人不一定有善果。人们有理由指责我善恶不分、爱憎不明，让魔鬼抓你去!

　　伯比奇 别开玩笑了，我是来要你解燃眉之急的，你的《哈姆莱特——丹麦王子复仇记》进展怎样了?

　　莎士比亚 我近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什么游乐事都懒得过问，在这种抑郁的心情之下， 仿佛负载万物的大地，这一座美好的框架只是一 个不毛的荒岬；这个覆盖众生的苍穹，这一顶壮丽的帐幕，这个金黄色的火球点缀着庄严的屋宇，只是一大堆污浊瘴气的集合……

　　伯比奇 威尔，我不是来听你的朗诵。这两天剧团的收益从丰盈的顶峰突然跌入赤贫的谷底。演员们都因欠薪而消极怠工，拒绝到场进行上午的排练。我和菲力普等几位股东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莎士比亚 呵……是“海军大臣供奉”剧团挖去了我们的财源?

　　伯比奇 这倒不是；他们的地盘也被一群羽毛未丰的黄口小儿夺去。这些娃娃们的嘶叫博得了台下疯狂的喝采，他们是目前流行的宠儿，他们的声势压倒了所谓普通的戏班……

　　莎士比亚 什么! 是一些童伶吗? 谁维持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 工薪是怎么计算的? 他们一到不能唱歌的年龄，就不再继续他们的本行了吗……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海里打转，愁云惨雾把我心灵的苍穹越遮越暗啦。

　　伯比奇 连我们的招牌巨人赫刺克利斯和他背负的地球都成了童伶剧团的战利品。

　　莎士比亚 因此，你要我的丹麦王子去夺回被僭主霸占的王国? 他还很软弱，或者说时机不成熟。

　　伯比奇 你怎么啦，威尔? 你一向灵感喷涌，下笔如神，一年能拿出两部到三部光闪闪，亮堂堂，宏篇巨著般的剧本。我们谁不夸你写诗如挥舞长矛，赞你编剧一泻千里，从不涂改一行! 你接手的《哈姆莱特》改编快一年了，我们要打这张王牌呢!

　　莎士比亚 与其说人家恭维我是什么“天才”、“缪斯”、“神龙”，我倒宁肯相信这其实是严肃的批评。我自知才疏学浅、孤陋寡闻，既不擅长编造情节，又不善于紧密结构，我下笔千言，有时会离题万里；我雄辩滔滔，有时却误入歧途。我酷爱要命的双关语，这大约是我的“业余爱好”。我唯一懂得的一条是观众的口味。为此，我常常从大师的宝库中拾取智慧的钻石，从前辈的源头汲取灵感的泉水。说得动听点是“旧瓶装新酒”，坏点讲就是“借光”。犹如月亮靠太阳放光，庄稼靠雨露滋壮、安泰靠地母称雄。我则靠先师的光辉、机缘的长风、勤奋的劲翼、才获得些微成绩……呵! 故世的格林，可敬的严师，我多么对他感恩……

　　伯比奇 （打断）你又想起从前不愉快的事啦；格林对你的恶毒攻击，你别放在心上。

　　莎士比亚 不不不。格林的教诲我要永远铭记在心头，他既表扬我的善又把恶遮隐，他是我整个宇宙，我必须从他口里听取对我的荣和辱。我永远不自命不凡，把自己看作国内唯一“震撼舞台”的人。我永远记着自己的卑下，是只“靠孔雀的羽毛美化自己的乌鸦”，是个“什么都干的打杂工”。但要声辩的是，我没有“虎狼之心”，需要用“演员的皮”去包藏! ……博学的马洛，慷慨的诗人，我也该歌颂您的德行。是您像善良的牧羊人引导迷途 的羔羊，教我罗马剧的写作，并纠正了那句粗笨的台词。还有你们：流芳百世的萨克索、班代洛、基德，我从你们那儿借哈姆莱特的尸骸，使他还魂。

　　伯比奇 （欲走）晚安，威尔。

　　莎士比亚 呵，狄克，你瞧我积重难返，重蹈覆辙，只顾自己痛快，忘了正经大事。亲爱的，我看团里还是先上对观众口味的剧目；其次，准备到外省演出，牛津、剑桥不是很爱看我们的戏? 我这儿抓紧写，尽快使拙作完稿。（同下）

　　第二幕

　　第一场 城郊“野猪头”酒店

　　 ［小丑上。琼生从另一边上。

　　小 丑 女王陛下的子民，有福的伦敦人是不作兴喝白开水的。况且我是谁? 堂堂的“内务大臣供奉”、尊贵的小丑，聪明的傻瓜! 早上起来，国计民生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灌一顿黄汤。哎呀，袋袋贴牢布，久久未归饷! 对面来的可不是泥水匠琼生么? 他脚踏三头船，又为亨斯洛、皮尔斯写剧本，捞外块；我也要捞他俩钱喝酒。

　　琼 生 （旁白）开口“阿门”、闭口“阿门”! 皮尔斯这条吸血的蚂蝗! 偷鸡的狐狸! 叼羊的豺狼! 盗用上帝的名 义，榨干了童伶的血汗，吸干了作家的脑汁，砸碎了同行的饭碗，骗去了愚人的钱袋，养肥了自己这个蛆虫般的魔鬼! 给我卖命的报酬，还不如我蹲大牢快活， 大酒大肉的。

　　小 丑 瞧他头上火星直冒，我可要千万小心。（恭敬地）呵， 全英国的大作家一一本#8226;琼生先生，早安! 小人儿 在这恭候您多时了。

　　琼 生 吃白食的家伙，拍马屁骗不过我的火眼金晴。你是到秃子头上找虱一一白费劲! 野猪头，拿酒来。

　　 ［野猪头上。

　　野猪头 唷，是琼生大爷，快里面坐! 快里面坐! 瞧您满面春风的，是什么好风把您吹来，我一向叨念您在哪儿发财?

　　琼 生 是地狱里的阴风把我刮来的，弄得我口干舌燥肝火旺。

　　野猪头 怪不得这几天不见日头，老是阴惨惨雾腾腾的。

　　琼 生 爱丽姑娘呢，好久没跟她跳舞了，叫她来!

　　野猪头 唉……提起她真好比死了我的亲娘。她嫌我给得少，去当妓女了。从前（动作）只要她在门口这么一站，对顾客这么一笑，对酒鬼这么一嗲，大把大把的钱币便哗啦啦地滚到我的柜台里来了。这个姑娘您说有多漂亮、多可爱、多纯洁；竟为了几个钱去出卖肉体! 现在的世道——谁再给我去找棵摇钱树!

　　琼 生 （火起）钱? 钱? 钱? 老听见钱! 女王和贵族敲骨吸髓，在搜刮钱，挥霍钱；清教徒和商人重利盘剥，在捞大钱、收藏钱；老百姓挖空心思，在乱想钱，却没得钱。我琼生出卖自己天才的心血，理应是钱的主人，反倒成了钱的奴隶! 我宁可“二进宫”，也要再写一本《狗岛》，刺刺这个被可恶的铜臭所腐化透了的世界!

　　小 丑 我一钱不出，倒帮我出了口胸中的闷气。

　　野猪头 （吃惊地按下琼生。低声）您千万别乱嚷嚷，大爷。这儿的探子：女王的、大臣的、市政府的比苍蝇还多。（故意提高声调）琼生大爷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又在谈他演戏。还是先来杯酒润润喉咙——琼生来碗“麦烧”。

　　小 丑 老板，你忘了后面半句台词：“暖暖身子”。你瞧我身体发抖腹中空。来—— 野猪头来个屁! 前账不清后账不欠。你喝光了我的半爿酒店，还想叫我跳泰晤士河? 你这酒鬼!

　　小 丑 你太忘恩负义啦，势利鬼! 我在你那大海般坑人的酒碗里，淹死了一位娘子，俺坍了一所房子。你想想，单是算利息就足够买你两只野猪头!

　　野猪头 呸呸! 酒保，给这位大爷拿碗麦烧来。（对小丑）我没有闲功夫跟你这个刁钻的小丑耍贫嘴。（对琼生）我最喜欢看您大爷的戏，笑也要笑死了（酒保端酒上。复下）

　　小 丑 我要跟你这个在酒桶里撒尿的野猪头、下流坯断绝外交关系；自有人会向我大爷进贡的。（谦卑地）琼生先生，您——

　　琼 生 滚开! 瞧你的臭口水流到大爷酒碗里了。

　　小 丑 对不起，别误会，我是想提醒您先生，像您这样一位有身份有德行的人，笔杆上的英雄，舞台后的统帅，怎么喝这种丢面子、下台型、只配小民百姓喝的“老骚的徐娘”!

　　琼 生 何来“老骚的徐娘”?

　　小 丑 怎么? 像您这样一位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大才子”，竟会不知道傻瓜指的是什么? 哈! 您一定是反来考考我! 我答道是“麦烧”。麦烧，麦烧，烧得您越喝越火烧、越喝越乏味。这不是又老又骚的半老娘子么? 快倒掉它! （夺过酒碗一饮而尽）

　　琼 生 （气恼）你?

　　小 丑 （嘻笑）您……应该亲“处女的红晕”!

　　琼 生 “处女的红晕”?

　　小 丑 哎! 像您这样一位糊涂一世，聪明一时的书呆子，一定知道这是指红葡萄酒。它艳若桃李，甜甜蜜蜜，贵人和爵爷们最喜欢品赏咂吮这种“处女的红晕”了。不瞒您说，我们先生莎士比亚，前不久还用他那杆所向无敌的长矛戳破“红晕的处女”呢。

　　琼 生 “红晕的处女”? 处女的红晕”? 我被你搅得糊里糊涂，像喝醉似的。让我拆开来把它研究一下，“处女的红晕”是指红葡萄酒。“红晕的处女”呢? 喔，是指“末破防线的处女”? 哈哈，我倒看不出莎士比亚这道德君子在风月场中还是位老手呢。野猪头，来两杯“处女的红晕”! （小丑落座）

　　野猪头 现在赶时髦也难，新名词爆炸，炸得你蒙头转向、手足无措。比如说“爱情”：“呵，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 ”瘪三也穿了华丽的衣衫。

　　酒 保 端两杯“处女的红晕”! 还是先让我教下精灵的笨蛋。（下）

　　小 丑 时髦? 野猪头也成了多情的罗密欧!

　　 ［酒保上。

　　酒 保 大爷，这是你要的两杯“鼠女的红棍”。

　　小 丑 你这位小饭桶读别字了。“处女”而不是“鼠女”红晕”而不是“红棍”。

　　酒 保 谢谢，小丑大爷。

　　小 丑 （惊喜地）你不是小麦冬? 怎么在这儿打工?

　　酒 保 是莎士比亚大爷把我荐到这儿来的，老板正好缺一个帮手。

　　小 丑 好好。以后咱来喝酒你有数。（酒保点头，下）

　　琼 生 来，小丑大爷! 有请你讲讲莎士比亚的桃花运。

　　小 丑 （旁白）凭他这一点诱饵要想钓条大鱼，哼! （装傻）

　　请请，琼生先生l莎士比亚，今天天气，哈哈……

　　琼 生 看来不下血本别想从他嘴里掏出莎士比亚来。野猪头!

　　 ［野猪头上。

　　野猪头 大爷有什么吩咐?

　　琼 生 今天我要给你发个利市——再来两大碗“处女的红晕”。我要和小丑大爷喝个痛快；不过，等我们碗里喝干再送来不迟。

　　野猪头 有数，谢谢。这会儿生意兴隆，恕我少陪。（下）

　　琼 生 小丑大爷，请。我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了。

　　小 丑 （旁白）我只好捕风捉影，信口开河了。

　　琼 生 现在让你充主角。请! （举碗）

　　小 丑 （碰碗，喝酒）嗯嗯……前不久我们戏班上演了《理查三世》，矮胖子伯比奇扮演理查王，演得活龙活现，惟妙惟肖，被观众当成是暴君本人骂煞、恨煞。可奇怪的是：这一个丑类、恶魔、禽兽，居然被一位百合花般的处女爱煞，她约他夜半幽会，真令人羡煞! 不防隔墙有耳，我们的莎士比亚听觉比狗鼻子还灵呢。他微微一笑，计上心来。将近夜半，他像一只野猫潜去，就此捷足先登! 暗地里那个处女还真以为是理查三世而一心奉承哩。待到真的理查三世在门外唱名求见，我们这位大爷一边吻着暗暗叫苦的处女，一边骄傲地答道：“我征服者威廉王已先于你理查三世享用这朵英国花园里的玫瑰了。”

　　琼 生 哈哈哈哈，莎士比亚别的不行，在女人身上倒当得起“长矛震撼”（“莎士比亚”姓氏之意）百战不殆的称号呢!

　　小 丑 （将酒碗一碰）什么什么? 你这头哇哇乱叫的乌鸦，竟敢把当今的荷马、高唱入云的云雀，糟蹋成下流的编剧，在野鸡堆里逞威的乌鸦?

　　琼 生 云雀? 夜莺? 雄鹰? （朝对方泼残酒）是八哥! 鹦鹉! 乌鸦!

　　小 丑 呵! 天莫非塌了么? 世道莫非变了么? 尊敬的莎士比亚，我听见有人敢对您狗嘴里吐象牙（回敬泼酒）想把您从英国剧坛的第一把交椅上拉下来。

　　琼 生 呵呀呀，莎士比亚! 您——天才的诗人，不朽的缪斯，空前绝后的第一剧作家! 只可叹您这位太阳神额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拉丁文您不懂；希腊文您目不识丁；亚里士多德对您只好摇头叹惜；古罗马剧作家任您胡编乱造。您的结构松松垮垮，仿佛散兵游勇，醉鬼懒汉；你的题材似曾相识，原来是改头换脸、移花接木，不提您从前张冠李戴，笑话百出，单据您新近的煌煌巨作《裘力斯#8226;凯撒》，那句笨重的台词是怎么说的：“凯撒永远不会不公正，他没有干不公正的事的不公正依据的话”? 哈哈，“不公正”、“不公正”……

　　小 丑 莎士比亚先生是永远不会不正确的。讽刺的小丑，收起你的诽谤，否则我凭阿波罗的荣誉跟你决斗

　　琼 生 唷? 我可不想让你这位臭骑士丢掉你这双又脏又破的手套。“环球”剧院不是上演过本人的杰作《人人高兴》吗? 我在戏里悄悄地刺了一下你们的太阳——“贵族莎士比亚”。

　　小 丑 呵呀，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呢? 哈哈，狡猾的笨蛋，莎士比亚早有先见之明、棋高一着。他在他的大作里暗暗地给你这位喜剧大师——冒牌贵族琼生下了剂泻药。

　　琼 生 真的? 该死该死! 怪不得我大泻特泻，至今还提不起笔来，还以为是马斯顿、戴克这两个无赖干的好事。我与他誓不两立。决斗! 决斗! （拔剑）

　　小 丑 妈呀! （逃）好先生! 大大爷! 野猪头，救救我!

　　琼 生 我还嫌你的臭狗血弄脏大爷的宝剑呢。去通知你的“莎场! ”“莎袋! ”“莎髯! ”“莎秃! ”“卑鄙的莎士比亚! ”我本#8226;琼生要跟他决个高下雌雄，要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同下）

　　第二场 城郊 “环球”剧院

　　 ［菲力普上。

　　菲力普 不行! 绝对不行! 这是什么馊主意，叫大家再像吉普赛人风里来，雨里去地乘着大篷车，跑码头、走江湖乞讨卖艺，而放着天下第一的好场子不用? 这岂不等于抱了母鸡为人家去孵蛋，讨了老婆给人家去欢乐，背了债务让人家去饕餮吗?

　　 ［小丑上。

　　小 丑 股东大爷——

　　菲力普 （朝他一脚）你这谄媚的弄人! 你不看见我正支撑一个将坍的王国吗? 什么“对观众的口味”? 你莎士比亚头一个就是过时的朽木! 去瞧瞧人家“海军大臣供奉”戏班的杰作——《鞋匠的节日》吧，千万双脚踵都向他朝拜；去见见人家童伶剧团的佳构——《各遂所愿》吧，世界上还有这样卖座率高的喜剧，叫人家心甘情愿向它倾倒自己的钱袋? 唉，咱呢? 《第十二夜》，一夜也无人光顾!

　　小 丑 剧团老板——

　　菲力普 （一记耳光）你这饶舌的侏儒! 你不看见我在作重大的决策吗? 好高傲的口吻，好尊贵的气派：“我看”广我准备”! “我抓紧”! 简直就是凯撒大帝的“我来”“我看见”! 我征服! ”你算什么东西? 下贱的戏子，跑龙套的角色! 这几天谁给你权力躺在安乐窝里涂鸦，仿佛是桂冠诗人、宫廷作家? 你这个光秃的文盲l我们在等开伙，你却吃现成，我们急咻咻，你却慢悠悠，等你的《哈姆莱特》出台，我们早已饿成风干蟑螂被人家抬下了台。去把莎士比亚叫来，小丑!

　　小 丑 戏剧王国国王陛下，容供奉小丑禀告陛下，门外有三位爵爷求见。他他——菲力普 （一拳一脚）让你的爵爷见鬼去吧I我命令你立即把莎士比亚叫来!

　　小 丑 他们已经进来，潘西爵士、梅里克爵士和蒙特尔勋爵。

　　菲力普 （惊慌）什么什么? 你怎么不早说，混蛋! （朝内致礼）呵，三位尊贵的大人光临，顿使敝处蓬荜生辉，小人不知，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小丑欲下）你又混到哪儿去?

　　小 丑 （后退）咦，你的驴耳朵莫非挂在伦敦桥上，你的猪脑袋莫非掉在泰晤士河里，大爷?

　　菲力普 （想起）你这丑八怪，快去把莎士比亚从被窝里拉起来! （朝内）呵，真对不起，诸位大爷，请坐! （对小丑）站住，本末倒置的家伙l当务之急还有什么比侍奉贵族老爷更为紧要的事。倒酒。

　　小 丑 （一副害怕挨打的姿势）遵命、遵命、遵命! （同下）

　　 ［莎士比亚上。

　　莎士比亚 （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菲力普的声音好，就这样，准期明天请诸位大人赏光。三位爵爷这边走。

　　 ［小丑上。

　　小 丑 （瞥见莎士比亚，划十字）我惹了乱子，要不要告诉他呢? 不不。

　　莎士比亚 早上好，伙计。

　　小 丑 （调嘴弄舌地）呵，尊贵的莎翁光临，顿使敝处蓬荜生辉，小人先知，早已恭候，万请大人奖赏。好好，就这样，准期明天请大人赏光，莎翁那边走。

　　莎士比亚 （旁白）即使天坍地陷，末日来临，他依然嘻嘻哈哈，乐天无忧，妙语如珠，小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对小丑）什么事使你这样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使你的莎士比亚也暂时将忧思愁绪寄存在忘川里，先生?

　　小 丑 呵哈，先生你还不知道? 咱们又有面包吃了，小丑又有老酒喝了，剧团又有好戏唱了。

　　莎士比亚 （惊喜）喔?

　　小 丑 先生，你是天才，你是先知，凭你天马行空的想像，你一定能猜出这天大的喜事。

　　莎士比亚 （凝思）天大的喜事……菲力普的声音排演场上的人都到哪儿了，小丑?

　　小 丑 我又不是管家，什么都要我管? 先生，你被我的双关语弄得眼花撩乱，那么你就在这万花筒里慢慢琢磨吧。待我从混世魔王那儿回来，再领你走出 这座迷谷。（下）

　　 ［伯比奇上。

　　伯比奇 你来迟了一步，威尔。我们在你没有到场时就跟蒙特尔、梅里克、潘西三位爵爷签订了演戏协议《理查二世》。

　　莎士比亚 （大惊）《理查二世》? !

　　伯比奇 他们点名要戏班排演《理查二世》这出剧目，明天下午公演。

　　莎士比亚 这为什么……我知道，我知道。狄克，我已经跟你提出三条建议。你是否将这层意思跟菲力普说清楚?

　　伯比奇 我回去考虑了一夜，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今天我一早去找他，他一口回绝。

　　莎士比亚 对不起，狄克。他怎么可以这样专断独行? 他难道不知道排演这出早已被封存的禁戏，会有多么不测的后果。如今想起来还令人不寒而栗。《理查二世》原是我五年前的剧本，写的是真人真事。懦弱、昏庸、奢侈的理查王被他的臣下精明强悍、不择手段的波林勃洛克篡夺了王位。这出只是赚观众眼泪和钱币的历史剧，却在上演不久遭到查禁，编剧我遭到……（一顿，忙转换话头）还是不演这剧目为好。

　　伯比奇 （惊疑地）威尔，你说你五年前因写《理查二世》遭到、遭到什么?

　　莎士比亚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不过是用惯了排比句。

　　伯比奇 不，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官方的警告? 法庭的传讯? 牧师的诅咒? 你从来没有透露过。

　　莎士比亚 我是否要对你罚咒，狄克? 要是我欺骗了老友，让我被官府抓去，脚铐手铐地放逐到北冰洋或是南美洲去做苦工……

　　伯比奇 （忙掩他的口）不要发那么大的恶誓，世人信口发下的誓言，日后往往被事实所印证。

　　莎士比亚 我不信神，不信邪，只信《理查二世》是咱们头上悬着的一柄利剑。

　　［菲力普和小丑上。

　　菲力普 我们等你不及了，莎士比亚。股东会刚刚结束，决定上演《理查二世》。这是桩大有油水的买卖，爵爷们先付二十先令的定金呢。

　　莎士比亚 你不知道他们是爱塞克斯伯爵手下的亡命之徒，伯爵是个失宠的罪臣，怀有二心的人物?

　　菲力普 他走他的路，我赚我的钱!

　　莎士比亚 你不能要钱不要命，菲力普。

　　伯比奇 这是桩玩命的买卖，菲力普你应该尊重莎士比亚的意见。

　　菲力普 前怕狼后怕虎的人，当不了好猎手! 你马上去写广告牌，莎士比亚! 我得赶快叫全体演员排戏。

　　小 丑 我从新潮说是要钱不要命，但我从内心说是要命又要钱。

　　菲力普 （训斥）你算什么东西? 闭嘴!

　　莎士比亚 我据理力争——

　　菲力普 （粗暴地打断）咱们演戏的嘴皮子能胜过他们爵爷的刀剑? 天坍下来，有我奥古斯丁#8226;菲力普顶着! 排戏! （同下）

　　第三场 城郊街道

　　 ［观众甲、乙上。

　　观众甲 上当! 上当! 看这种魔鬼的玩意儿，我真忍不住了。我一天到晚干活穿得破烂烂，那些贵族整天寻欢作乐还来剧场摆阔，把钱财全化在穿戴上，还有那些教人堕落的臭演员也穿得漂漂亮亮。唉，我没有学到一点发财的诀窍，反被夺去了赚钱的时间。我的工人们不知要怎样贪懒? 该诅咒的家伙，叫他们统统下地狱，去给我开采金子!

　　观众乙 这个戏挺有味儿呢? 它也许会给我们发财的门道，你没有注意到当理查王抖抖索索地将王冠交给那个篡位的波林勃洛克时，楼座的贵族老爷发出疯狂的掌声、粗野的欢呼，简直就像前不久发生的那场地震。我以为又是地狱里的魔鬼杀出来，要毁灭这个罪恶的世界呢。阿门!

　　观众甲 经你这么一说，我的脑袋瓜似乎开了窍……对! 要不然，有哪个傻瓜肯在这堕落的年头，自掏腰包请人家看白戏?

　　观众乙 戏中戏。到时我们再来看白戏。（同下）

　　 ［密探甲、乙上。

　　密探甲 警卫队长、瑞理大人真是站得高，看得远，早就知道他们的反意。让他们笑，让他们狂，到时候，嘿嘿!

　　密探乙 这下那个“爱克斯”逃不了啦! 瑞 理大人吃足了他的苦头。

　　密探甲 小心你的脑袋，只要我——

　　密探乙 呀! 老哥，我是胡说，喝酒我请客。

　　密探甲 说话算数。十万火急，先禀告，后喝酒。

　　密探乙 快马加鞭，朝白厅飞呀! （同下）

　　 ［爵士甲、乙、丙上。

　　爵士甲 他妈的! 伯爵说要来看戏，连个兔影子也不见，那个狗娘养的骚桑普顿也累断了大爷的头颈，准是黑骚货夹住了他!

　　爵士乙 （用剑鞘打他）连聋子也听见你的机密啦。我要用剑来封住你的肛门! 爵士丙演出鼓舞人心，人头簇簇，好像一堆干柴，只消一粒火星掉在上面，就会腾起照天的大火。

　　爵士乙 快向伯爵的城堡驰去，深谋远虑的首领缺席，定有那英明的决断。

　　爵士甲 大爷不管决断不决断，先醉他妈的一顿! （同下）

　　 ［戴 克上。马斯顿从另一边上。

　　戴 克 你好，“剽窃大师”! “浮夸先生”! 上回你把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台词本盗取，改头换面，变成了你的大作《各遂所愿》，把全世界糊弄了一下。今天你又从《理查二世》中偷到点什么?

　　马斯顿 “织补匠”! “文抄工”! 你把我们的宿仇公敌琼生倾泻到我们身上的绰号、谣言，反扣在你的至爱亲朋头上，这太不识好歹，不知自爱了。自从两年前我为童伶剧团打杂差，改编了一出《挨打的演员》，稍微用狗尾巴草触了触他，岂知这个一触即叫的蟋蟀、迂腐透顶的学究、横行霸道的地头蛇，就此和我结下了血海深仇。我马斯顿是不吃马屁的，也不怕揪马尾巴，打就打，我要把他甩下马!

　　戴 克 你们那次“相扑”精彩极了。不，应该说是咱们，称得上撒旦和上帝的大战，直使彩云为之裂帛，天书因而失色，将战到世界末日。

　　马斯顿 你我要同心同德，再接再厉，纵使他逃到阴曹地府，我们也要穷追不放，除非他们投降!

　　戴 克 遵命，好像走过了头? 马斯顿野猪头酒店?

　　戴 克 又好像不是? 我想起来了，是《理查二世》。

　　马斯顿 是呵，我瞧出了莎士比亚在剧中抄袭了我的手法“影射”。

　　戴 克 我觉得莎士比亚启发了我怎样挥舞长矛。

　　马斯顿 走过了“野猪头”，迎来了“天鹅”，我们且到里面边喝酒、边吃野鸡、边商量讨伐的大事。

　　戴 克 你准是想吃天鹅肉才特地拐到这儿来? （马斯顿揍他）呵呀呀，对对，我们边喝酒、边吃野鸡，边穿盔甲边上场。（同下）

　　 ［伯比奇、莎士比亚上。

　　伯比奇 我们的演出从未有今天这样盛况空前，获得极大的成功，我还顾不上研究这缘故，但我看出大伙儿演戏非常认真，不说菲力普扮的理查王，赫明奇扮的兰开斯特公爵，康诺尔扮的诺森伯兰伯爵，你扮的老约克，就连那几个扮马夫、园丁、狱卒的跑龙套也演得十分卖力。

　　莎士比亚 你的演技更是炉火纯青呢，狄克，瞧你扮的波林勃洛克一出场，鲜花喝采、掌声像雨点般落满你头上、身上。你真是一位迷人的英主——亨利四世!

　　伯比奇 我现在还酥融在幸福的光辉中呢。

　　莎士比亚 我的心早被夜色吞噬了。

　　伯比奇 今夜，伦敦人又将喝光多少条小溪般的葡萄酒、火龙似的麦烧；今夜，皇宫和贵族的府邸又将灯火不夜、舞乐喧天。完全不像清教徒和守财奴住的城区那样一片漆黑，不知人生的乐趣。

　　莎士比亚 不。这一种酗酒纵欲的习俗，使我们在东西各国受到许多非议。他们称我们为酒徒醉汉，将下流的污名加到我们头上，使我们各项伟大的成就大为减色。在个人方面也常常是这样……

　　伯比奇 （惊奇）威尔，近来是什么缘故你老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仿佛换了个人样? 从前你即使写悲剧，也是甜蜜的眼泪，喜悦的心酸，幸福的啜泣，乐观的梦想……今夜人们欢呼我们演出成功，犹如过狂欢节一般。

　　莎士比亚 你不看见周围的丑恶现象远比戏剧这面镜子所反映的更加怵目惊心：酗酒、纵欲、贪污、腐败，一面是绝对的贫困，被法律所驱迫；一面是极端的奢侈，被政府所纵容。金钱万能，价值颠倒，使神圣的上帝成为可怜的笑柄，权力至上，不择手段，使宇宙的精华成为扭曲的奴隶。不平引起抗争，镇压酿成灾难。雄视百代，威镇天下的罗马帝国不是亡于蛮族的铁蹄，而是毁于自身的堕落。

　　伯比奇 你这是言过其实吧? 晚安，威尔。（下）

　　莎士比亚 晚安，狄克。（下）

　　第三幕

　　第一场 伦敦泰晤士河畔皇宫小议事室

　　 ［伊丽莎白、培根及侍从女官上。

　　伊丽莎白 唉! 白昼叛卖了红日，小船背弃了大海。他爱塞克斯一一这头依偎在我膝前惹人爱怜的哈巴狗，竟是一条盘踞我怀里噬啮我的毒蛇。他妄图把整个王国作为他的禁苑，他妄想摘取王冠上的钻石和珍珠，他竟要把天堂装进他的黑袍。这一切会是真的吗? 我宁可相信这是他手下背着他胡闹捣乱，也不信瑞理虚张声势的急奏……玛丽，给我揩一下颈项里的汗珠，刚才跳舞渗出的汗水被警卫队长的禀报冻成冰水。

　　（侍从女官替她揩汗）

　　培 根 这“必然”是真的，而不是“可能”是真的，犹如陛下恩典第一次垂询我对他的处置时，我就预感到伯爵是个危险人物。他平叛失败，擅离职守，违抗圣命，罪行是十分严重的。陛下仁慈，他反而恩将仇报，陛下宽容，他却格外狂妄无忌，他表面上装成洗心革面的苦行僧，骨子里是彻头彻尾的野心家。有一次，他用比魔鬼还恶毒一千倍的诅咒——我宁可被绞死，也不愿重复那勺连死人也为之战栗的诅咒，他说女王的处境跟跟一一

　　伊丽莎白 “跟尸体一样扭曲”? 他竟咒我的处境“跟尸体一样扭曲”! 上帝呵，这就是我宠幸他的报应。

　　培 根 这是他疯狂暴露的野心。其实，他谋反的流言早已是满城风雨了，瑞理大人不过是加以证实罢了。

　　伊丽莎白 我召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我的特别法律顾问。

　　培 根 陛下，外面谣言纷起，人心浮动，国会和清教徒趁火打劫，这些都是叛乱的征兆。因此必需追查谣源，防患未然。我建议陛下立即把爱塞克斯伯爵关进伦敦塔，严加审判，但不宜公开。人民对他的盲目崇拜，只会掀起横祸的风暴!

　　伊丽莎白 （讥讽地）你真是我的好智囊，培根先生，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给你好好酬报。

　　培 根 呵……英明的女王陛下，我虽然没有地位，没有财产，是个卑微之人，但我以先父、前掌玺大臣尼古拉#8226;培根的荣誉起誓一一

　　伊丽莎白 （打断）你刚才已起过誓了，弗郎西斯#8226;培根。你一定知道，在舞台上纵然一句绝妙的台词，但重复一遍也会失去动人的魅力。你不是通过你的厚道的朋友多次向我请求职位吗?

　　培 根 陛下，你……你睿智的疑虑叩醒了我那冥顽不灵的理智! 我惶恐万分，是呵，我回想起那些美好的岁月与伯爵弥足珍贵的友谊，当他像雄鹰抓碎燕雀的躯体，我礼赞他的力量；当他像圣徒答谢百姓的欢迎，我分享他的光荣；当他像乔木庇护柔弱的花草，我深受他的鼓舞。我荣幸地变成了他的一根翎毛，一个影子，一棵小草。我把他视作是陛下最忠心的臣仆，我把他行为当作是陛下精神的发扬光大。所以我才急不可待地通过他期望早日为陛下尽忠，为帝国效劳，为人民出力。不幸的是，他完全歪曲了我那至诚的心愿，致使我那良好的请求成了追名逐利、升官发财、狗苟蝇营、卑鄙而肮脏的手段……我成了比犹大还不齿于人的畜生! 这理所当然地遭到陛下您的斩钉截铁的拒绝。

　　伊丽莎白 唔，原来你和我一样有难言之痛。从前，我在处决我的表妹玛丽#8226;斯图亚特女王一事上担过多大的冤屈! ……如果这是我个人的事，我巴不得卸下头上这顶铅铸的王冠，但有关英格兰王国的利益，我决不退让一步! 我服从上帝的旨意，让她对我的祖国永绝后患。世人呵，我为了保护你们，不惜让鲜血玷污我清白的手；而不肖的你们却对我射出盲目的毒箭! 我想起了剧本《亨利五世》，作者莎士比亚这个平民出身的贵族，对人君的重负有多么天才而精深的见解：“要国王负责! 那不妨把我们的生命、灵魂，把我们的债务，我们操心的妻子，我们的孩子以及我们的罪恶，全都放在国王头上吧! 他得一股脑儿担当下来。随着“伟大”而来的，是多么难堪的地位呵! 听凭每个傻瓜来议论他——他想到、感觉到的，只是个人的苦楚! 做了国王，多少民间所享受的人生乐趣他都得放弃厂这顶铅冠只有死神来帮我卸下了。培根，我扯远了。

　　培 根 不，陛下。上帝为救赎人类的罪过，献出了自己的儿子耶酥。陛下您给我在世上树立了一个神圣的十字架，我实在是太幸福，太荣耀、太感动了。陛下，你是绝对正确的。只有与虎狼相处的人，才会熟稔他兼有狡黠的本性；只有与魔鬼打交道的人，才会洞察他不是天使……当他用鳄鱼的眼泪、蜥蜴的变色、螺蛳的诈死，掩盖他那鱼子般孽生的野心，我难道能跟他再称兄道弟、同流合污，从而违背我效忠王上的丹心吗?

　　伊丽莎白 说得对，培根。

　　培 根 在与他长期的共事中，我才渐渐看出，这个所谓对陛下、上帝、敌人的“忠臣”、“虔徒”、“雄狮”，原来是绘有花纹的巨蟒，披着法衣的恶魔，扯着虎旗的兔子! 我发现了他的真面目反而痛苦万分，连一向万能的知识也失去效用。在世上人与人之间，我不信还有比友谊更珍贵的东西。在人生的天平上，一边是女王陛下的高贵事业，一边是伯爵的胜于我生命的友谊。按理，我应该不让任何垢尘玷污我献给陛下的一颗赤子之心。但我是人，一个有血肉有感情的人，人的弱点我都有。上帝也要与撒旦争夺失足的灵魂呢。于是，我一面向陛下揭露、抨击这个奸贼的种种罪行，一面仁至义尽地救助这位可怜的堕落者。唉，他忠言逆耳，拒绝友谊。

　　伊丽莎白 你的忍辱负重，使我的心一洒同情之泪。亲爱的培根。

　　培 根 我尽到了义务。当他将纯洁的友疽溺毙于罪恶的祸水中，如果再援手于他，岂不等于串通黑夜，妄想挡住东升的朝阳而同遭毁灭吗? 我只提一件事，陛下就明了伯爵的叛心是蓄谋已久，无可辩驳的。半年前，陛下不是收回给他的甜酒税专利权吗?

　　伊丽莎白 他已享受整整十年啦。我为这种对大臣们的慷慨恩赐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遭到了国会太多的反对和诽谤，连一向爱戴我的人民也怨声载道……他不是还有别的收益吗? 他不是乐于／，匝从吗? 他不是更加诚心地祈祷吗?

　　培 根 这真应了一条古老的真理：“奸诈的心，总是罩上虚伪的假面。”就是这件事将他的罪恶升举到叛逆的峰顶——

　　伊丽莎白 那么，让我祝你晚安，特别法律顾问先生。（欲下）

　　培 根 （失望）陛下，陛下，这是我最近写的一篇随笔《论友谊》，请陛下指正。（掏出文稿）

　　伊丽莎白 （接）你真是一位能在友谊和忠君之间把握住真理 的人，我一定好好拜读，亲爱的。（培根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我宠坏了他，连他的朋友也这样出卖他!

　　侍从女官 陛下，夜深了，请回寝宫休息吧。

　　 ［瑞理上。

　　瑞 理 臣仆有急事禀告，陛下。（旁白）爱塞克斯这狂夫，非除去不可! 至于国务大臣之辈则是下一步打击的目标。

　　伊丽莎白 说吧，瑞 理。

　　瑞 理 刚才我向陛下报告了伯爵借演《理查二世》图谋叛乱的消息后，立即以枢密院名义召他来交待。言为心声，眼为心境，从他语无伦次的言语，躲闪惶惑的眼神，举止失措的形态，必将使他隐藏的罪恶昭然若揭。我太大意了! 他拒绝传唤，还有什么更能说明问题呢?

　　伊丽莎白 以严正的法律处置这桩重大的事件! 但在他们轻举妄动之前，不要仰仗血腥的暴力。只要他们放下武器，别剥夺一个人的生命。

　　瑞 理 是，陛下。

　　 （旁白）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还舍不得她的情夫。

　　伊丽莎白 你传达我的命令，明天早晨派人到伯爵府去警告他：不要让愚昧的野心扼杀啜泣的理智，以致迈出自我毁灭的一步! 王宫周围加强警卫力量。

　　瑞 理 我一定雷厉风行地执行陛下的命令! （旁白）要是没有办法叫他死，我就亲手斩了他! （分头下）

　　第二场 市区莎士比亚客寓

　　 ［莎士比亚上。手持烛台。

　　莎士比亚 看一部历史，你还未唱罢，他已粉墨登场；你想大显身手，他制肘你魔高一丈。这位英主上台三天就成了昏君，那个奸臣奉承十年一心想篡位谋王。见不尽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演不完争权夺利、虞诈勾当。你对这一个失却了希望，对那一个满抱幻想，到头来哭断了肝肠。在一场人人都 想谋私利的大混战中，只有最强大最邪恶的人才得胜为王。最倒霉的还是那愚蠢而盲从的民众，被扰得蒙头转向，眼巴巴盼来的却是一副血渍斑斑的镣铐，一把石屑纷纷的铁锹，一本尘灰蒙蒙的《圣经》。真善美变成假恶丑，囚禁了身体，腐蚀了灵魂……现在，这种痛心的丑剧又将重演，我祈求哈姆莱特王子的行动，又怀疑他有修补这脱节时代的本领。（不安地走来走去）

　　莎士比亚 （半晌，拿起文稿，朗诵哈姆莱特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个更高贵? 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狂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鄙视。要是他只消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自己的一生? 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我感到寒气逼人，毛骨悚然（敲门声）呵，是哈姆莱特父王的鬼魂! （敲门声）今夜一定会发生什么灾异的现象! （敲门声）还在喊我的姓名……似乎是被淹死的奥菲丽娅凄恻的嗓音? 又仿佛是关在伦敦塔里被处决的玛丽女王的绝叫? 鼓起勇气来，你是“莎士比亚”! 瞧瞧能否为这些芳魂效劳点什么? （开门）

　　 ［黑美人上。

　　黑美人 莎士比亚! 威尔! 亲爱的! 瞧你有多激动?

　　莎士比亚 （惊喜地）您? ——黑美人——是你!

　　黑美人 呵，你一定以为我是那个让你捷足先登、占尽便宜，最后只好成为你私有财产的“美丽的处女”?

　　莎士比亚 什么“捷足先登”? 什么“私有财产”? 我哪来这种艳福?

　　黑美人 你变得多纯洁! 哈哈，瞧你这对勾人的眼睛，这张啁啾的嘴巴，这双灵巧的手臂；你在舞台上把那么多的恭维堆放在女人面前，你在大作里把那么多的爱情倾吐到女人心里，再加上你的名声、财产、地位、有哪个女人会不爱你? 又有谁会相信你不搞上哪个女人?

　　莎士比亚 我有百口也莫辩一词，我用百思也不得一解。在你斩钉截铁、穷追不放的攻打之下，我也只好乖乖投降。

　　黑美人 你招供了，我也不必闻你的香。但你刚才迟迟开门，把我冻得像只可怜的小鸟，我可不依。你准是把那位小美人藏了起来。（搜寻）

　　莎士比亚 金屋藏娇? 你真是捕风捉影乱吃醋，无中生有瞎 嫉妒!

　　黑美人 我知道你不爱我了，可是我多情还是忘不了你；我明白你早就厌了我，可是我多傻依然想重温旧梦。

　　莎士比亚 （入座）这并非我的错，也不该我担罪。我对你的爱情曾使我妒嫉那琴键亲吻你的王手，吃醋那舞鞋爱抚你的纤足。当我用全身的忠诚俘获了你的明眸，另一个男人却迷住了你的芳心——他比我年轻、英俊、富有、高贵、充满魅力。脆弱呵! 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黑美人 祸水总是我们女人? 这只能怪你们友谊不深! 你未免健忘了，莎士比亚，是你将我介绍给你的知己骚桑普顿伯爵。

　　莎士比亚 （旁白）这个混身渗透出狡黠的女人。

　　黑美人 何况你对我的爱是虚情假义、逢场作戏。

　　莎士比亚 （一惊）我? 我献给你的十四行诗不是爱情的结晶、忠心的标记!

　　黑美人 （嘲笑地）嘿，瞧你的大大的恭维! （掏出文稿念道）“我情妇的眼睛一点不像太阳，珊瑚比她的嘴唇还要红得多；雪若算白，她的胸脯暗褐无光，发若是铁丝，她头上铁丝婆娑。我见过红红的玫瑰，轻纱一般；有许多芳香非常逗人喜爱，我情妇的呼吸没有这香味。我爱听她谈话，可是我很清楚，音乐的悦耳远胜于她的嗓子；我承认从没有见过女神走路，我情妇走路时却脚踏实地。”这就是你献给我的“爱情的颂歌”，亲爱的威尔（把诗稿丢在莎氏怀里）

　　莎士比亚 你怎么掐去了玫瑰的花心，我的黑美人? （翻开诗稿念道）“可是，我敢指天发誓，我的爱侣胜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女。”

　　黑美人 “不过，说实话，见过你的人都说，你的脸缺少使爱呻吟的魔力。”

　　莎士比亚 “对于我，你的黑远胜于一切秀妍。你一点也不黑，除了你的人品，可能为了这缘故，诽谤才流行。”

　　黑美人 （一嗔）你明明说我身上有百孔千疮，还说我引诱你犯罪，教会你受苦。（夺过诗稿）

　　莎士比亚 你明明知道这是我对矫揉造作的诗风的嘲笑，对肉麻时髦的“爱情”的挖苦。

　　黑美人 威尔威尔，我们别斗嘴了，我真恨不能把我的心分一半给你。（坐在莎氏怀里）

　　莎士比亚 你俩当初背弃我，我的心依然热恋你们。

　　黑美人 （吻莎士比亚）我真不愿离开你，亲爱的，亲爱的。

　　莎士比亚 （亲吻）多少年了，我想你，我的爱……

　　黑美人 想我? 你是念念不忘家乡的“维纳斯。”

　　莎士比亚 你是指老妻? 我跟她没有爱情，只有性欲，如今这个也不剩分毫。

　　黑美人 亲爱的，亲爱的! 阿童尼，我的一切都属于你。

　　莎士比亚 （酥融）是的，是的，维纳斯……我们再也不分离。

　　黑美人 跟伯爵和好吧，他也时常惦念你；为了我。

　　莎士比亚 （惊醒，不动声色地）正是为了你我才和他决裂的。

　　你离开他吧。

　　黑美人 他要你去，亲爱的。

　　莎士比亚 哎! 伯爵跟那个失宠者搅得火热不会有好结果。

　　黑美人 （紧紧吻他）去嘛，你一定要去! 他要当面褒奖贵团白天演的《理查二世》的成功，特别是你的天才。

　　莎士比亚 原来是他派你来找我? 咱们开路，亲爱的!

　　黑美人 你真的答应了?

　　莎士比亚 爱情的魔力。

　　黑美人 吻我，威尔。

　　莎士比亚 亲爱的，亲热的时间长着呢。我帮你裹紧斗篷，不能冻坏我那可爱的黑美人。你先请! （黑美人下）

　　黑美人声音 你你怎么把门扣上呢? 我什么也看不见，威尔。

　　莎士比亚 我已经躺下了，黑美人。

　　黑美人声音和叩门声 你你!

　　莎士比亚 对不起，你只好黑碰黑地回去了，要不，跟我一起睡觉。

　　黑美人声音 千刀万剐的莎士比亚，断子绝孙的刁钻鬼! 短寿命的老淫棍! 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

　　莎士比亚 呵，多么美妙的音乐! 多么甜蜜的爱情! （下）

　　第三场 景同上

　　 ［莎士比亚上。

　　莎士比亚 （伏案写作。下笔迟滞，自言自语）哈姆莱特，哈姆莱特，为什么你迟迟不动手复仇，杀父奸母，弑君篡位，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你的剑下? 唉，是我自己迟疑、磨蹭、拖拉。且瞧瞧我的先师托马斯#8226;基德，他笔下的哈姆莱特的复仇是那么痛快淋漓、疾如风雷，一鼓作气，马到成功。就依我从前写复仇戏《泰特斯#8226;安德洛尼克斯》时的性子，也是一开场刀子出鞘，鲜血流淌，直到满台尸体，一片惨像，欢声雷动的剧终。

　　 ［骚桑普顿上。

　　骚桑普顿 黑美人只会在床上炫耀她的本领，一旦要她干正经事就成了凋萎的长颈兰。（敲门）

　　莎士比亚 （惊）白天烦劳，连黑夜也来为虎作伥，夺去我的一份清静，哈姆莱特，今夜我又不能跟你一起行动。（有节奏的敲门。惊喜）是骚桑普顿? 我的缪斯! 我的恩主! 我的至友! （走到门边，住手）不，是我的冤家、我的灾星。（敲门声）开门，还是不开门? （迟疑地开门）

　　骚桑普顿 （进门。握手）久违了! 亲爱的莎士比亚，英国文坛上灿烂的明星，我向你致意』你又在构思伟大的剧作。你的《理查二世》催得人泪水滚滚……

　　莎士比亚 （惊觉）不不不。戏剧登不了大雅之堂，只能给不问国事、百无聊赖的小民百姓添些乐趣。所以，我这个轻如鸿毛的人才来操持低贱的营生。

　　骚桑普顿 莎士比亚，你高贵的秉性，即使把戏剧王冠换成小丑的三角帽，你在奥林匹斯山上依然能和缪斯的歌喉，阿波罗的竖琴媲美。你赠给我的两部长诗《维纳斯和阿童尼》《鲁克丽丝受辱记》就是用女王的王冠和黑美人的芳心我也不换!

　　莎士比亚 这种粗陋鄙俗、芜杂不堪的诗作，不值得您如此抬举。当初，我真不该敝帚自珍把它献给爵爷。

　　骚桑普顿 哎? 不提世人对你的长诗一致称道，就连你自己在扉页上对我也这样标榜：“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而且赐给你生命。”

　　莎士比亚 我说过吗? 我没有说过? 就算我在什么地方说过，也只是出于礼节，把你当作真善美的化身。

　　骚桑普顿 我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如今重温你的诗篇，它像仙杖一样使我幡然悔悟，回复人形……我不该夺去你的爱人，我不该遗忘了你的友谊。

　　莎士比亚 （感动）我太高兴了，伯爵。（拥抱）

　　骚桑普顿 我已让黑美人回到你的怀抱；她虽说有女人的弱点，但她是真心爱你。

　　莎士比亚 （旁白）是我错怪了黑美人?

　　骚桑普顿 好威尔，良心日夜在鞭笞我的灵魂，我不能让风流罪玷污心中的圣殿。你我的友谊应该成为真善美的佳话流芳百世。今夜就开始新的篇章。

　　莎士比亚 今夜，我万分乐意用友谊、爱情、艺术这些充满魅力、崇高而不朽的话题消磨寂寞的寒夜，一起迎来春日的朝晖。可叹我没有琼浆玉液干杯。

　　骚桑普顿 你还是这样锦心绣口，妙语天下，亲爱的。听你的谈话，就像音乐一样动听，风景一样悦目，美女一样赏心；陈酒佳酿也不及它可口陶醉。

　　莎士比亚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美，一样年轻，仿佛时间这行刑恶吏对你网开一面，独加垂青。

　　骚桑普顿 （入座）我老了。在我这样的年岁，人家已建功立业，声名赫赫，而我却一文不名，穷愁潦倒，空担着伯爵的虚衔。

　　莎士比亚 什么? 无论美，门第，财富或才华在你身上浑然一体，达到了登峰造极。你却感伤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骚桑普顿 我曾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无常的命运把我打入灾难的深渊奄奄待毙。

　　莎士比亚 （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至友?

　　骚桑普顿 昨天，我揭穿过法兰西黑袍僧的奸计，摧毁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给爱尔兰带来橄榄枝、面包和美酒。我不能夸口为我的帝国、女王陛下、五百万同胞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我确实为此自豪。然而，我得到的酬劳却是丧失了一切：财产、权位、尊荣、自由。连我的忠诚、勇敢、善良也成了叛逆、怯懦、邪恶的假面!

　　莎士比亚 （再惊）你是指爱塞克斯伯爵?

　　骚桑普顿 他个人蒙受了这样大的耻辱，还心志不移，毫无怨言，相信陛下会作出公正的判决。可是人家在要他的命呢。

　　莎士比亚 （恍然大悟，旁白）原来是黑美人用美色没有骗开的城堡，伯爵亲自出阵想将它攻下。

　　骚桑普顿 （起立，让座）请你写首诗歌颂救世主爱塞克斯伯爵把灾难深重的祖国从暴君的魔掌下解放，你莎士比亚会添上又一重桂冠的。

　　莎士比亚 我只要一顶睡帽，伯爵。

　　骚桑普顿 什么……只怕你睡不安宁呢，当心死神!

　　莎士比亚 我早已对大人说过：厌了这一切……我向安息的死疾呼!

　　骚桑普顿 （恼怒）你用这种油嘴滑舌，下流的行话回报你的恩主!

　　莎士比亚 我永远不会忘却爵爷你的庇护，不过你赠给我的一千镑赏金，我当作是润笔的酬劳。

　　骚桑普顿 （揪起对方）忘恩负义的小人! 你忘了五年前的那场官司? 瞧你脸孔吓得像死人，窘得又像酒鬼。人家只知道你犯的是民事官司，被一个流氓向贪官告了一状，说你伙同旁人要谋害他的生命。其实，在这掩人耳目的幌子后面，你真正的罪名是炮制了《理查二世》而触犯了帝国法律。

　　莎士比亚 （惊，旁白）这事除了当事人我，谁也不知道。

　　骚桑普顿 你知道是什么缘故，你逢凶化吉，无罪释放?

　　莎士比亚 皇恩浩荡，是女王陛下的恩赦。

　　骚桑普顿 （把莎氏推个踉跄）是我! 你的恩主，庇护人通过爱塞克斯伯爵向女王陛下求情促成的。而正是女王下令签发对你的逮捕令!

　　莎士比亚 （震惊）……

　　骚桑普顿 跟我们走吧，莎士比亚。明天，新浴的朝日将彻底驱散岛国的黑暗与雾霭，而你的诗歌将是新世纪的凯旋号角! （拔剑）

　　莎士比亚 我是个伶人，人微言轻，一无所长，只会演戏。这样吧，为了报答您和伯爵的大恩，如若再演《理查二世》，鄙人一定请两位赏光。

　　骚桑普顿 （失望）我们死，你也别想活着! （把剑入鞘，下）

　　莎士比亚 放心好了，我不会出卖恩主您的。（下）

　　第四幕

　　第一场 泰晤士河畔女王办公室

　　 ［伊丽莎白及侍从女官上。

　　伊丽莎白 我头疼得厉害。请你用梳子给我梳头，玛丽。

　　侍从女官 好的，陛下。（梳头）

　　伊丽莎白 唉，我是个行将就木的人。在我这样的高龄还要忍受耻辱的玷污，谣言像长了翅膀似的到处乱飞，说我多年来跟爱塞克斯伯爵的矛盾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爱情纠葛。太荒唐可笑了：谢谢你，好姑娘，头痛好多了。然而，伯爵究竟要干什么? 是要造英国女王的反，叫我变成理查二世!

　　侍从女官 不不，陛下。今天早晨，陛下派了四位大臣去规劝，他会回心转意向陛下请罪。

　　伊丽莎白 但愿如此，可是我了解他的脾气。替我把《理查二世》剧本拿来，亲爱的，我要他们上演的那本。

　　侍从女官 （惊恐）陛下——

　　伊丽莎白 拿来! （女官只得取来剧本）给我读一下理查王被他的臣下波林勃洛克赶下台的那场戏。

　　侍从女官 陛下陛下，我求求您! 您不能让这邪恶的东西刺激您的心灵。请陛下赐恩，我给陛下念一点轻松愉快的，比如福斯塔夫，陛下不是喜欢——

　　伊丽莎白 （打断）这是工作，侍从女官!

　　侍从女官 是，陛下。

　　伊丽莎白 念吧，玛丽。第四幕第一场篡权的波林勃洛克升上了御座，召来理查王，要对方交出王冠，理查王的叔父老约克这样对侄儿说“请你履行你的自动倦勤的诺言”，就从这儿开始。

　　侍从女官 （念）“约克：请你履行你的自动倦勤的诺言，把你的政权和王冠交给亨利#8226;波林勃洛克。“理查王：把王冠给我。这儿，贤弟，把王冠拿住了；这儿是我的手，那边是你的手……

　　 ［侍从上。

　　侍 从 禀告陛下! 陛下的特别法律顾问弗朗西斯#8226;培根求见。

　　伊丽莎白 召他进见。（侍从下）你管自念，我听着呢，玛丽。

　　 ［培根上。

　　培 根 （致礼）臣恭请陛下圣安。培根有急事禀告陛下。

　　伊丽莎白 你说吧。

　　培 根 陛下派去的四位高贵的大臣被反贼爱塞克斯抓了起来，尽管他们一再声称是奉王命而来，但丝毫不能打动蛇蝎心肠……

　　侍从女官 （惊呼）呵!

　　伊丽莎白 我知道了。你继续念下去，玛丽。要是你有闲暇的话，不妨听听《理查二世》的精彩台词，培根。培根伯爵将四位大臣扣押后随即发动叛乱，他们摇旗呐喊，持刀弄枪地朝王宫杀来……快快加派警卫。

　　侍从女官 呀! （惊落剧本）

　　培 根 您应该采取紧急措施制止这种反叛行为，任何延宕或疏忽都将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陛下。

　　侍从女官 怎么办? 怎么办?

　　伊丽莎白 天要起雾，娘要嫁人，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是舞刀剑的战神，我是摇橄榄枝的女神。倘使凭他三百喽罗就能掀翻我的御座，那么自恃无敌的英格兰国基未免太脆弱了。别忘了和平女神同时又是智慧女神，威力女神!

　　培 根 我笨拙的唇舌难以用言语表达对陛下的忠忱和崇敬。但我仍希望陛下像雅典娜掷出无坚不摧的长矛，亮出无往不胜的铜盾：那上面墨杜萨的可怕蛇头将把叛乱的群丑变成一堆石头!

　　伊丽莎白 该做的我都做了。培根，要是你感兴趣的话，一起来欣赏莎士比亚的剧作。

　　培 根 我万分乐意，陛下。

　　伊丽莎白 玛丽，你刚才不是念到波林勃洛克对理查王说：“你愿意放弃你的王冠吗? ”

　　侍从女官 陛下真是好记性，连我自己也忘了。（念）波林勃洛克：“你愿意放弃你的王冠吗? ”理查王：“是，不；不，是；我是一个没用的废人，一切听从你的尊意。现在瞧我怎样毁灭我自己：从我头上卸下这千斤的王冠，从我手里放下这粗笨的御杖，从我心头丢弃了君主的威权……愿上帝宽容一切对我毁弃的誓言! 愿上帝使一切对你所作的盟约永无更改……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没有? ”

　　培 根 （接口）有! 要是我居然还能容忍《理查二世》这样一部混淆陛下的视听，亵渎上帝的信仰，玷污王国的殿堂，败坏人们的心灵的剧作，我还算是人吗? 我连一个英国公民也不配。陛下，权威在痛击暴乱的同时，法律必须追究同谋的罪责，禁演坏戏，销毁剧本，拿问演员，严惩炮制者!

　　伊丽莎白 有这么严重吗，特别法律顾问?

　　培 根 我不想引经据典，长篇大论论述它的罪恶。试想如果莎士比亚和他的剧团拒演《理查二世》，至少不会如此迅速发生叛乱，陛下就有足够时间防患于末然。他们能为多出的四十先令出卖艺术；要是四十英镑，那早就把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卖了!

　　伊丽莎白 不过，我听到的传闻倒与你所说的不同。在堕落的卖艺场所中，“内务大臣供举”剧团似乎是个例外……人们尤其称道莎士比亚，说他规矩老实，虔诚庄重，不嗜酒色，为人随和，乐善好施。

　　培 根 陛下，莎士比亚凭他的狡黠和伪善，凭他的圆滑和韬晦，才使他逃脱法网，成为他们那一伙舞文弄墨的剧作家的唯一例外：放荡的格林，犯上的马洛，残暴的基德，下贱的黎里，以及狂犬吠日的琼生都进过监狱。现在是对他绳之以法的时候了! 他劣迹斑斑：偷漏国税，倒卖粮食，为富不仁，不做礼拜，放走流犯……

　　伊丽莎白 （一怔）我并非要给你的忠忱泼上冷水，我自然希望英国有更多像你这样表里如一的忠忱爱国之士。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把我送上断头台的并不是伯爵，而是国会里那些暴发户出身的新贵和清教徒。

　　培 根 （怔住）这……（转而）陛下，我跟莎士比亚无冤无仇，无交无识，我也爱看他的戏，钦佩他的绅士风度；我自以为追究他是为了国家的安危。要不是陛下高瞻远瞩，英明睿智，我还将在歧途上走得更远。

　　伊丽莎白 你错了，培根。“为了国家的安危”我授权你顾问这件事。（归座）

　　培 根 （惊喜）你太伟大了，陛下。

　　伊丽莎白 我还授权你协助瑞理挫败叛乱，培根。

　　培 根 （欣喜若狂）臣培根谨遵王命! （下）（内奏，中锋号）

　　侍从女官 （拾起剧本。亢奋地）我念，陛下。“理查王……‘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我瞧不清这纸上的文字……”’（内奏凯旋乐）

　　伊丽莎白 （起立）咱们去迎接他们!

　　第二场 城郊野猪头酒店

　　 ［野猪头上。

　　野猪头 本店不惜血本装修、广告，却招不来一个顾客，唉。

　　 ［莎士比亚上。

　　野猪头 （喜出望外）顾客大爷，快进来! 天要变了。

　　莎士比亚 不，凭几个跳梁小丑，乌合之众要改朝换代，岂不妄想? 瞧他们来如涨潮，去如退潮，一路上不忘抢掠；快避开那些残兵败将。（内奏乐曲）快进去躲躲。

　　野猪头 （惊喜地）原来是先生您? 请赏光!

　　莎士比亚 士别三日，则更刮目相待。贵店面貌焕然一新，置起了乐队，奏起了乐曲，我还以为是军队奏进行曲呢? 当年乃祖快嘴桂嫂开店创业的雄风被你继往开来，发扬光大……你不怕外面在打仗?

　　野猪头 有什么法子呢，先生? 要赚钱就得冒风险，好比卖艺的走钢丝玩命。先生，你比我明白，这年头要活下去，不变也得变!

　　莎士比亚 对，不变也得变! 幼稚变老成，聪明变傻瓜，黑夜变白昼，朝阳变落日，忠臣变僭主，正义变邪恶，金钱变上帝，人变成畜生……我莎士比亚变得只好到故纸堆里去讨生活。

　　野猪头 怎么啦，先生? 还没有喝两碗就发酒疯，我可要蚀老本。快里面坐! 下酒的菜任您点：阉鸡对虾大鲜鱼牛排烤猪天鹅肉。

　　莎士比亚 好，我今天要开开戒……呵呀，那边来的不是琼生先生吗?

　　 ［琼生提剑上。

　　琼 生 （旁白）老子造反只是逢场作戏，反倒要弄巧成拙，束手缚脚；铁窗风味，我倒不愿再领受。只捞到一块花头巾，给我可怜的婆娘。

　　莎士比亚 琼生先生你提刀弄枪的，快收起来，人家准以为你参与叛乱呢。

　　琼 生 是你，莎士比亚? 先吃我一剑! （刺）

　　莎士比亚 （避过）你?

　　琼 生 害人的江湖郎中! 戳破处女的长矛! 兔子胆的老虎! 无赖文人的坛主! 贩卖垃圾的富商! 芥末大的贵族! 你躲得过大爷，躲不过我的宝剑! （再刺）

　　莎士比亚 （避过）呵呀呀1名剑师，大风琴家，多时不见，你的剑术愈发精湛了，你的演奏越发出色了，一串串地像腹泻那样雄壮动听。可是我无福消受，尽管我视觉好，嗅觉灵，但耳朵不大中用。

　　琼 生 讥讽的糊涂! （刺）着!

　　莎士比亚 呵呀（逃）这个世界疯了不成，人人都变成好斗的战神!

　　酒保的声音莎士比亚太爷，快逃到这儿来!

　　琼 生 你逃不了! （追）

　　 ［马斯顿、戴克上。

　　马斯顿 （拔剑一挡）谁敢欺侮我们的莎士比亚? 你这恩将仇报的泥水匠!

　　戴 克 我要鞭挞你这个讽刺家! （拔剑一挡）

　　琼 生 老滑头引我入局，要把我一鼓歼灭? 好，你们统统来吧! （用剑挑开，斗）

　　野猪头 （焦急）外面大打，里面小打，乒乒乓乓，还有乐队啦啦，我的这爿百年老店要被你们搅光? 呵呀呀!

　　马斯顿 （一剑挑出花头巾）哈哈，绿头巾! 绿头巾!

　　戴 克 哈哈，琼生阁下头上的绿头巾、绿头巾!

　　琼 生 你、你们这些强盗、惯窃，决斗还不忘偷香窃玉。

　　看剑! 着! （刺中戴克）

　　戴 克 我受伤了，马斯顿! （下）

　　马斯顿 （将花头巾掖入怀里）你让我孤军奋战，戴克? 我们就单人独马比个高下。呀呀呀! （猛刺对方）

　　琼 生 （招架。乘虚反击，打掉他的剑）去吧! 看你还敢逞能? （刺中对方）着!

　　马斯顿 （倒地，拔枪）快放下武器，否则叫你下地狱!

　　琼 生 （丢掉剑）我服输! 投降! 奉你为文坛坛主。

　　马斯顿 哈哈，琼生阁下没料到这一手吧? 这叫做“出奇制胜”。

　　琼 生 （猝然扑去，打掉对方的手枪，骑在他身上）哈哈，你没有料到这一手吧? 这叫做“强中还有强中手”，蠢驴! （打他）

　　马斯顿 喔唷唷，我甘拜下风，听您指挥，我的一切都献给您大爷!

　　琼 生 “一切”? （突然从他怀里抽出花头巾）这是什么? 无赖，偷我老婆的东西!

　　马斯顿 这……我我想送给情妇。

　　琼 生 哈哈，轧姘头的祖师爷! 我要将你打成马屎堆! 看你还能诱骗人家黄花闺女，小家碧玉（拱他）

　　马斯顿 喔唷喔唷……好汉不斩败军之将；阿呀阿呀!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

　　野猪头 我跟你拼了，大马蜂! （朝琼生撞去）（避过，野猪头跌倒在地）

　　琼 生 我这不是被莎士比亚的调虎离山计蒙昏了头? 莎士比亚你往哪儿逃? （下）

　　马斯顿 喔唷喔唷! 呵呀呵呀! （手抚臀部下）

　　 ［小丑从一门上。酒保从另一门上。

　　小 丑 瞧他们一个个哭哭啼啼，气急败坏；我偏偏嘻嘻哈哈，蹦蹦跳跳。菲力普这脓包叫我去找莎士比亚商量，我先要喝它一碗麦烧。或许我们那位挥舞长矛，弄得头儿秃，髯儿长，皮儿皱，背儿驼的先生，被乱兵捅死，嫖妓乐死，走路跌死，脑溢血猝死，小麦冬弟弟，来一碗!

　　 ［酒保上。

　　酒 保 你快去救救莎士比亚大爷，小丑大哥! （同下）

　　第三场 城区莎士比亚客寓

　　［内嘈杂声：“快来瞧呀，爱克斯被活捉了! ”“咱们又要看杀头、吊死的真戏了! ”“女王万万岁，小民日日醉! ”“女王陛下圣谕颁布如下……”

　　 ［莎士比亚上。

　　莎士比亚 叛乱平定了，罪犯归案了，一场未遂政变将把爱塞克斯伯爵押上断头台。这个昔日女王的宠儿、朝臣的名花、友谊的表率、抵御外侮的英雄就这样完了。宛如曳着光尾掠过天空的彗星、炫耀色彩稍纵即逝的虹霓、惊涛裂岸倏忽倒涌的海潮……。我疯了! 竟敢对罪大恶极的国事犯大唱赞美诗，而且在政府深挖团伙，追究罪责，人人自危，个个保命的当口，让我瞧瞧是否被人听见? （走去探听，开门张望）

　　莎士比亚 （关门。松了口气）一切都安然无恙；还是小心为妙。我不知道爱塞克斯事件是悲剧还是喜剧，但我明白它掀起的波澜不会就此止息。我决不对叛乱的罪魁有丝毫怜悯，使我感兴趣的是他怎么毁灭自己：功劳获得权力，权力造就邪恶，邪恶毁灭英才。命运女神所织就的这件可怕的毛衣，如今又被当作战利品穿在凯旋者身上! 哎，对这种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事，我为何耿耿于怀，自寻烦 恼? 赶快抛弃，连想一想都是罪孽。安分守己，聚精会神演我的戏，写我的剧本吧。否则，一个人要是把生活的幸福和目的，只看作吃吃睡睡，他还算是什么东西? 简直是一头畜生! 上帝造下我们来……当然是要我们利用他赋予的这一种能力和灵明的理智，不让白白废掉。（入座写作，叩门声。恼怒地）呵，又是邪恶? 就像包围压迫我的黑夜一般摆脱不了，谁?

　　 ［后台声音：“你的老友狄克，威尔! ”莎士比亚离座开门。

　　 ［伯比奇上。

　　伯比奇 （瞥见桌上的文稿，叹道）如果你早一步拿出来就不会惹这么大的乱子。我不懂像你这样写戏如喷泉，下笔如奔马的天才，为何奇华可居，不肯打出这张王牌?

　　莎士比亚 唉，人们总认为我莎士比亚写作如挥舞长矛，无往不胜。哪知道我是用根根发丝蘸着我的热血写呵涂呵，我是用瓣瓣心香沾着我的脑汁挥呵洒呵；我有时被一句无关紧要的台词死死缠住，有时为剧中人的命运未卜’而忧虑重重。在我看来，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写戏；最大的痛苦，最大的困难也莫过于写戏。所以我才走到人生旅程的中途已头顶光秃，末老先衰! 给观众逗笑的场景是我忍住心疼编排的结果，为文人称道的佳构是我废寝忘餐推敲的产物，为女王鉴赏的角色是我竭尽才智制作的礼品。呵，《哈姆莱特》把我逼上了艰难绝巘的峰顶!

　　伯比奇 那你和你的哈姆莱特王子怎么办?

　　莎士比亚 （返身走去，拔出墙上的剑，拿起桌上的文稿）这一柄是哈姆莱特王子已经出鞘的利剑，那一部是莎士比亚还未脱稿的剧本。父王的鬼魂早就给他指明复仇的目标，他还磨蹭什么? 先师的原作已经给我设计悲剧的框架，我却下笔踟蹰。要是哈姆莱特行动多于思想像爱塞克斯伯爵一样，那么早登御座，成为贤明的君王；倘使观众在看过莎士比亚的戏，在笑过、哭过后还能像牛羊反刍，那么不是比血腥的复仇戏，恐怖的鬼魂戏，宣淫的床上戏更有魅力? 呵! 世界是一所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地牢；丹麦是其中最坏的一间。哈姆莱特对付不了多头魔王；你砍去了一个克劳狄斯，还会生出一个克劳狄斯，我是心灵像雄狮、胆子如兔子，一想起《理查二世》不由得战战兢兢。（鼓勇）怕什么? 真正的伟大不是轻举妄动，而是在荣誉遭遇危险时，即使为了一根稻杆之微，也要慷慨力争。行动! 行动! 行动!

　　伯比奇 晚了! 瑞理大人刚来剧院搜查。

　　莎士比亚 （惊）剧院被查封了吗? 菲力普又是怎么对付的?

　　伯比奇 （不屑地）菲力普? （菲力普奔上）你去问他!

　　菲力普 （忙关上虚掩的房门，惊慌地）快快! 快让我躲躲，好威尔!

　　莎士比亚、伯比奇 （齐道）怎么回事?

　　菲力普 （惊魂未定地指指外面）他他……他来抓我!

　　 ［瑞理及士兵上。

　　瑞 理 （命令）开门! （士兵擂门。众惊）

　　菲力普 （哭丧地）快救救我，救救我! 我悔不听两位的金玉良言……

　　伯比奇 瞧在同仁的份上，瞧在德行的份上，快把他藏起来，威尔!

　　 ［瑞理推开士兵，亲自擂门。

　　莎士比亚 鄙人之意，最好的办法，便是（走去开门）恭候大驾光 临。（伯比奇和菲力普难以置信地瞪视莎士比亚）

　　菲力普 （朝莎士比亚扑去）我算是看透了你!

　　瑞 理 （把菲力普揪住）混蛋! （朝莎士比亚）你们是演戏?

　　莎士比亚 不，大人。他指控我出卖了他，把罪过全推在他的身上。

　　瑞 理 （将信将疑地）那么是你……

　　莎士比亚 是的。在洞烛幽微的大人您面前，我只得承认他不过是小卒子。

　　瑞 理 呵……我早就要逮捕你，你是罪魁祸首。瞧，你还想行刺本大人! 歹徒! （夺下对方之剑）

　　莎士比亚 不不。我刚才是在跟恶魔决斗……我是在排戏。不不，我是练功。不信，问问他们。

　　菲力普 伯比奇 （又感动又担忧）是练功，大人。

　　瑞 理 （怒喝）是攻守同盟，负隅顽抗! 本大人奉女王陛下的圣命逮捕你威廉#8226;莎士比亚! 还有你菲力普，一起押走! （同下）

　　第五幕

　　第一场 泰晤士河畔枢密院第二审讯室

　　 ［培根及书记员、士兵上。

　　士 兵 瑞理大人审问菲力普就像长官处罚小兵那样，叫那条狗熊服服贴贴。可是瑞理大人审起莎士比亚来，好比初练拳的徒弟捶在沙袋上，弹得他蒙头转向，痛得他哇哇乱叫。

　　培 根 喔? 我倒要领教领教莎士比亚的本领，把他押来。

　　士 兵 是，大人。他已经押到隔壁候讯室。（下）

　　 ［培根与书记员入座。书记员翻阅卷宗，准备记录。

　　培 根 （思索。突然）你下去吧，先生。

　　书记员 （惊讶莫名）大人，这是小人的职责……

　　培 根 对于像莎士比亚这样狡猾的罪犯，我们必须重视斗争的策略，先生。

　　书记员 遵命，大人。（下）

　　培 根 （踯躅，独白）从国家利益，我必须判他有罪，从个人的情感，我希望他自由；但从我的仕途考虑，我该毫不犹豫地抛弃妇人心肠!

　　 ［士兵押莎士比亚上。士兵下。

　　培 根 （站起）欢迎你，莎士比亚，亲爱的朋友! 你又在挥舞你的长矛吗? 请坐，请坐!

　　莎士比亚 谢谢你，培根，尊敬的律师! 我刚刚挣脱要命的陷阱。还是站着好。

　　培 根 你尽管放心，我不是来审讯你的。瞧，这儿既没有笔墨、刑具，也没有书记员在场。

　　莎士比亚 我胆战心惊呢，连虚无也会被定罪。只要你先生需要，笔墨、书记员、拉刑架都会有的。

　　培 根 我请你来，是想向你讨教一个小小的问题。

　　莎士比亚 恐怕是大大的罪案吧?

　　培 根 哪儿的话? 你一定知道爱塞克斯伯爵2月8日的事件是怎样一种性质。

　　莎士比亚 是神人共诛，国法难容的叛逆行为。

　　培 根 好。那么如果有人参与了这起性质严重的事件是否也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呢：比如他暗里向伯爵宣誓效忠、策划阴谋于密室；或者跟着伯爵明火执仗，烧杀抢掠去造反?

　　莎士比亚 这种人同样应受到法律制裁，但要分清是主谋还是胁从，情节严重还是轻微，认罪态度是老实还是抗拒。

　　培 根 不愧为大作家，回答得十分周全。让我们进一步分析：在参予伯爵的叛乱事件中，有的人持刀弄枪，使用暴力；有的人挥舞笔捍，摇唇鼓舌；有的人文武兼用，左右开弓。你是不是认同在叛乱分子中有这样三种角色呢?

　　莎士比亚 是这样，先生。（旁白）他是在把我当傻瓜。

　　培 根 不。依鄙人之见，他们只是些暴徒、腐儒、骗子等社会渣滓，乌合之众!

　　莎士比亚 你低估了他们，先生。在伯爵手下不乏出色的人才：军功卓著的拉特兰伯爵、雄辩滔滔的布朗特爵士，文武双全的蒙特尔勋爵……

　　培 根 太好了! 莎士比亚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如数家珍的底细击败了疏于防卫、不甚了了的培根。可是，莎士比亚你得当心呵，培根是个好胜心强的人。

　　莎士比亚 （旁白）我明知被人奉着鼻子钻入圈套，却毫无办法。（对培根）请阁下高抬贵手。

　　培 根 两年前，一个名叫约翰#8226;海沃德的博士，还是我的好友呢，他写了一本小册子，是关于理查二世退位的事。出版后，他把它献给了爱塞克斯伯爵，你认为这是不是叛逆行为? 顺便提一下，博士本人后来受到陛下的严厉惩罚。

　　莎士比亚 我认为……他他是……有罪的……陛下对他的惩罚也是正义的……但是不能跟环球剧院演出《理查二世》挂起来。

　　培 根 咱们只不过是随便聊聊。现在将你的真知灼见归纳起来；你首先认为伯爵2月8日事件是神人共诛、国法难容的叛逆行为；接着你认为参与该事件的人也应受到法律制裁，但需要区别对待；你又认为叛乱分子有文、武、文武双全三种角色；最后你认为海沃德博士是有罪的，女王对他的惩罚也是正义的。你是不是这样说的，诚实的莎士比亚先生?

　　莎士比亚 是的，是我的观点，阁下。（旁白）我是一步步被他用无形的铁链拖往牢笼。

　　培 根 好。你再确认一下这儿的每句话，每个词都是你自己的；而我并没有篡改什么，增删什么? 是这样吧，心口如一的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 是的，大人。（旁白）我是在跟空气一般的幽灵交战我那克敌的唇舌，我那天赐的灵感，我那无坚不摧的长矛都到哪儿去了?

　　培 根 在你圆满地为我指破最后一个迷津后，我就让你回工场，不不，送你回老家，正人君子的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 （旁白）工场——老家——牢笼，只不过是同一种事物的三个不同称谓罢了。我不过是在世界这座大牢中被关入英国这间小地牢里罢了。

　　培 根 你认为在忠诚和叛逆、守法和犯罪、爱国和卖国之间是不是存在第三条路? 或者说两者之间你愿意选择忠诚、守法、爱国之路，还是走叛逆、犯罪、卖国之路呢? 在我毫无疑义是选择前者的；我相信你也一定不会走后面这条绝路。

　　莎士比亚 是的，大人。我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走忠诚、守法和爱国之路。大人明鉴，拙作《亨利五世》就是最好的一个印证。

　　培 根 感谢你，我们的合作非常出色，莎士比亚先生。我们去举杯祝福吧! （欲下）喔，我忽然想起，你能否为我解开一个难题，博学慷慨的莎士比亚先生?

　　莎士比亚 （止步。松懈）你太客气了，阁下。鄙人乐意为阁下效劳。

　　培 根 （改变语气）你和你的剧团在二月六日为叛乱集团上演《理查二世》这出戏，能说是对女王陛下忠诚，对神圣法律守法，对大英帝国爱国吗?

　　莎士比亚 （一怔，嗫嚅地）是……可是……

　　培 根 （打断）在法律面前只有“是”或者“不是”! 你就交代你和菲力普怎么在“暗里向伯爵宣誓效忠策划阴谋于密室”吧!

　　莎士比亚 （惊恐地）我们绝对没有这样做，大人明察秋毫。

　　培 根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莎士比亚本色。我规劝你：你和菲力普的罪行远比伯爵的党羽严重，他们不过是一伙小喽罗，而你们则是摇旗呐喊的急先锋，你所炮制的剧本危害远比海沃德博士写的小册子深远，它只是煽起伯爵等一小撮的野心，而你的却鼓动全伦敦的人起来变天。6日的演出，人山人海，欢声如雷，可谓你的汗马功劳；8日的暴乱，逆风千里，全军覆没，可谓你的最后收获!

　　莎士比亚 我凭贵族的荣誉，基督徒的信仰，作家的良知，公民的责任起誓：我和我的剧团没有参与叛乱阴谋。但我承认，我们造成的后果是严重的，尽管不是我们的本心。

　　培 根 法律不问动机，只究效果! 即使没有这件罪案，你也触犯了法律。你的最坏的剧本《理查二世》不用说是对君权神授说的践踏；你的最好的剧本自诩为爱国主义的《亨利五世》也堆满了对非法继位者的无耻吹捧。如若我是大法官，早就像雅典的民主法庭判决苏格拉底死刑一般对你处以极刑! 如若我是执政大臣，就将柏拉图理想国的蓝图付之实现。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这些罪恶的诗人和作家逐出我的王国；歌功颂德者除外。

　　莎士比亚 幸亏是女王陛下当政，否则我早像你大人所说，不是流亡国外，就是身首离异了。

　　培 根 你还装糊涂? 早在五年前政府就发布逮捕你的命令，你把女王陛下的宽宏大量当作理查二世的软弱可欺。你走得太远了!

　　莎士比亚 理查二世怎么能跟女王陛下相比，法官先生?

　　培 根 （语塞，懊恼地）本法庭宣判如下（掏出判决书）“……同谋犯威廉#8226;莎士比亚，男，37岁，沃里克郡斯特拉福特人，‘内务大臣供奉’剧团演员、编剧、股东。该犯一贯对英国君主制度极端仇视，利用演戏和写作恶毒攻击。更为严重的是，该犯于1601年2月6日参与了爱塞克斯伯爵的阴谋叛乱活动，实属罪大恶极! 本法庭判处莎士比亚千年徒刑。”你有什么意见，本法庭允许你申诉，莎士比亚先生。

　　莎士比亚 法官先生，假如法律对我的判决是公正的，我就没有必要申诉；假如法律对我不公正，我则无力否定它的判决。请允许我引用苏格拉底对判处他死刑的雅典民主法庭的回答，来答谢大人的好意：“必须服从’’! 并祝大人官运亨通，称心如意!

　　培 根 （恼怒地）您……签名! （取出笔墨。莎士比亚在纸上签名。士兵把他押下。培根下）

　　第二场 泰晤士河畔皇宫一室

　　 ［伊丽莎白及侍从女官上。

　　伊丽莎白 （入座。弹古钢琴）唉，我怎么弹得这样离腔走调，这样难听糟糕? 平时人们一听我弹奏这种“瓦希那尔”都衷心地赞叹，说是像“精灵在水波上舞蹈”、“花仙在蓓蕾里入梦”。如果他们此刻听到了这种琴声，准以为是乌鸦在聒噪，跳舞乱了套。

　　侍从女官 陛下，这是您这几天来操劳国事，心疲神散的缘故。陛下还是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不要在窗前受了外面的春寒。

　　伊丽莎白 好玛丽，你不知道弹琴就是最好的休息。我一弹琴，什么劳累、忧愁、痛苦都烟消云散啦（弹琴）听! 听! 林中传来云雀的歌声……

　　侍从女官 不。云雀是从陛下的琴键上飞起，歌声是从陛下的指缝间流出。

　　 ［瑞理上。

　　瑞 理 （旁白）女王还有这种闲情逸趣? 我听出和声里有股杂音，旋律中伴有感伤。陛下!

　　伊丽莎白 （惊）你? 你怎么不经通报私自闯入我的内室。警卫队长? 我这儿很安全呢。

　　瑞 理 臣仆打扰陛下#8226;雅兴，罪该万死。请陛下恕臣有重大国事禀告。

　　伊丽莎白 （旁白）又是催促我处置爱塞克斯一案。（高声）什么事，海军大臣?

　　瑞 理 陛下，这回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神速地摧毁了一起在陛下秉国史上严重而险恶的叛乱，这完全是靠陛下的威望和力量，当然这是上帝的旨意。

　　伊丽莎白 这不也是你的功劳吗? 瑞理? 不要打断我的雅兴，亲爱的瑞理。呵，我真是献丑，怎么忘了你是弹琴的高手? 来来，我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瑞 理 案件还未了结，陛下。骚桑普顿判处了无期徒刑，布朗特、蒙特尔、梅里克、潘西等叛乱集团骨干判了极刑；可是，罪魁祸首还消遥法外，自由自在。

　　伊丽莎白 你是指我包庇爱塞克斯?

　　瑞 理 臣仆不敢。臣仆只是指出伯爵一天不杀，隐患就一天存在。陛下的侍卫队长李爵士——潜伏的死党份子，不是要绑架陛下，幸而被我击毙! 前天叛党的残渣余孽还在城里煽风点火，策划一场新的阴谋：召集五千个不安分的徒工，营救伯爵等国事犯，再行叛乱。还有，与陛下唱对台戏的国会议员更是借所谓“理查二世”攻击政府腐败、无能——

　　伊丽莎白 （拍案而起）我就是理查二世!

　　瑞 理 啊? 我对陛下的忠心，只能使我深恶痛绝那个“波林勃洛克”——曾得到陛下最大恩惠的忘恩负义的贵人，现在被上帝授命正法的爱塞克斯。陛下，我恭请您在他的死刑判决书上，签上您神圣的御名吧。

　　伊丽莎白 你难道真的要我立即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而不能让他再多活一分钟吗? 瑞理，你的灵魂中缺少一种忍耐的美德；不，简直是恶魔的心!

　　瑞 理 您说得有理，陛下。夜长梦多，我们犯不着为他徒生烦恼。况且早一分钟晚一分钟，他的灵魂一样要进地狱的。为了帝国的利益，我以陛下全体臣属的名义，全体国民的心愿，最殷切地祈请陛下签上御名! （下跪，捧纸）

　　伊丽莎白 上帝呵，上帝呵! 我就像你创造了人类，因为他们犯的过错而遭到毁灭那样；我养育了爱塞克斯这个孩子，也因为他的过失而必须亲手将他毁灭。然而，你用洪水毁灭他们时，又使诺亚乘方舟避难，再繁衍人类；可是，可是（旁白）我却再也见不到像他那样一位堂堂男子汉了。（提笔）我签! （手抖。签字）

　　 ［侍从上。

　　侍 从 禀告陛下，弗朗西斯#8226;培根奉陛下圣命已到。

　　伊丽莎白 进见! （侍从下）

　　 ［培根上。

　　培 根 （致礼）臣培根恭请圣安。培根奉陛下钧旨，协助瑞 理大人审理威廉#8226;莎士比亚的案子。卑职秉公执法，罪犯已认罪。同谋犯莎士比亚参与了爱塞克斯伯爵叛乱事件，上演而且编写《理查二世》这出反戏，罪恶昭彰。法庭二审结果判威廉#8226;莎士比亚十年徒刑。（递上判决书）

　　伊丽莎白 （接阅。冷嘲地）就“十年”? 你是不是判得太轻了，法官先生?

　　瑞 理 （叫嚷）“十年”? 死罪! 死罪! 我一开始就主张死刑。

　　你这奸贼!

　　伊丽莎白 （热讽地）“一开始就主张死刑”? 你是否过于简单了，执法大臣? （两人呆怔）

　　伊丽莎白 那么莎士比亚要不要上诉? 我倒要听听他的想法，培根。

　　培 根 我猜测陛下要亲自让他伏罪，已把他押来。

　　 ［士兵押莎士比亚上。

　　莎士比亚 罪民莎士比亚跪见女王陛下。

　　伊丽莎白 （冷若冰霜）起来。你对皇家法庭的审判要申诉吗，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 法律是神圣的。我对法庭的判决毫无怨言，必须服从，尊贵的女王陛下!

　　伊丽莎白 “毫无怨言，必须服从，”你就那么心甘情愿，震憾舞台的诗人? 先生们! 我要请玛丽小姐为大家朗诵一段文字，你们就知道该怎样对莎士比亚作出最公正，最严肃的判决。

　　侍从女官 （朗诵）“这一个君王们的御座，这一个统一于一尊的岛屿，这一片庄严的大地，这一个战神的别邸这一个新的伊甸园——地上的天堂，这一个造化女神为了防御毒害和战祸的侵入而为她自己造下的堡垒，这一个英雄豪杰的诞生之地，这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一个镶嵌在银色海水中的宝石，这一个幸福的国土，这一个英格兰，这一个保姆，这一个繁育着明君贤主的母体，这一个像救世主的圣墓一样驰名，孕育着这许多伟大灵魂的国土，这一个声誉传遍世界，亲爱又亲爱的国土——

　　伊丽莎白 （起立。紧接背诵）“现在却像一座房屋，一块田地一般出租了——我要在垂死之际，宣布这样的事实。英格兰——现在却笼罩在耻辱，墨黑的污点和卑劣的契约之中；那一向征服别人的英格兰，现在却可耻地征服自己。”

　　莎士比亚 （深受感动，接着背诵。一语双关）“呵! 要是这耻辱能够随着我的生命同时消失，我的死该是多么幸福。”

　　培根、瑞理 （面面相觑、欲言而止）……

　　伊丽莎白 （一瞥。激昂地）这就是你们要判处这个人有罪的证据——在《理查二世》中作者借剧中人之口所说的一段台词! 全英国，不，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人用如此气壮山河的颂歌来赞美他的祖国，用这样义撼云天的悲歌忧虑他的家邦! 除了严惩首恶外，一个不杀，大部不抓，胁从不问，受骗不究。弗朗西斯#8226;培根，由于你在审理爱塞克斯一案中的突出成绩，你将得到一千二百镑的赏金。

　　培 根 臣叩谢女王陛下厚赏。

　　伊丽莎白 沃尔特#8226;瑞理，由于你在平叛中功高劳苦，你将分享甜酒税的专利权。

　　瑞 理 臣叩谢女王陛下恩赐。

　　伊丽莎白 至于威廉#8226;莎士比亚先生，感谢他在国家多事之秋，为人民创作了振聋发聩、鼓吹爱国精神的剧作，应予无罪释放。（瑞理吃惊，培根宽慰）

　　瑞 理 禀告陛下，后天圣灰星期三上午将在伦敦塔处决伯爵。

　　伊丽莎白 传我的命令，召“内务大臣供奉”剧团明天下午进宫在小剧场演出。

　　瑞 理 陛下……您的意思是举行一次不事铺张但又颇有意义的祝捷活动，臣遵旨。不知叫他们准备什么剧目?

　　伊丽莎白 《理查二世》! （与侍从女官下）

　　莎士比亚、培根 女王万岁!

　　瑞 理 （惊呼）呵! （同下）

　　第三场 城郊“环球”剧院

　　 ［观众甲、乙上。

　　观众甲 爆满了! 爆满了! 谁让票，我出它一先令的代价?

　　观众乙 咦，你也来了，看白戏的朋友? 你不是诅咒戏剧是魔鬼的玩意儿，怎么舍得再把金子往里面丢?

　　观众甲 是我发神经病! 是我作大傻瓜! 是我被魔鬼引诱堕落! 我可不像你这个清教徒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我倒要瞧瞧他们教人堕落到何等程度，好有一天让上帝毁灭这种罪恶的场所。谁让票? 谁让票? 我出它两先令重金!

　　观众乙 荒唐! 就是出十块银币，人家也不会瞧它一眼呢。看白戏的朋友，还是瞧我的——两张金不换的戏票! （甲抢走）哎，你怎么抢了票就逃? （同下）

　　 ［爵士A、B、C上。

　　爵士A 新戏开演，今天楼座，包厢全是大爷们包了，好威风，好耀眼!

　　爵士B 如今戏院里、酒楼上、窑子里、牌局上都是咱们瑞理大人的主顾了。

　　爵士C 你们是来摆阔，还是来观赏的? 我但愿你们这些没教养的死在丹麦王子的剑下! （同下）

　　 ［戴克、马斯顿从两边上。

　　戴 克 蹩脚诗人，你又来剽窃高明的莎士比亚啦?

　　马斯顿 修补专家，你又来挖人家的好肉补自己的烂疮啦?

　　 ［琼生上。

　　琼 生 我又要来品头评足教莎士比亚怎样写丹麦剧，指出《哈姆莱特》中的错误，把奥菲丽娅的爱情独白砍去一千行!

　　戴 克 （惊）当心“讽刺家”!

　　马斯顿 哎，我们不是已经《鞭挞讽刺家》了吗? 呵，尊敬的本#8226;琼生阁下，您好! 您老也来观看莎士比亚的戏? 不打不相识，（本能地抚摸臀部）咱们已成莫逆之交了。阁下请!

　　戴 克 亲爱的琼生阁下请!

　　琼 生 （旁白）这两个家伙既然真心诚意拍我马屁，彻底投降，正人君子的我就既往不究，宽大为怀了。（对他俩）约翰#8226;马斯顿、托马斯#8226;戴克两位阁下请! （同下）

　　 ［小丑倒立上。喧嚣、嘈杂声。

　　小 丑 笑嘻嘻，笑嘻嘻，你这个坏东西! 笑嘻嘻，笑嘻嘻，你这个坏东西! 笑——（喧哗声转为掌声、笑声）

　　 ［菲力普上。

　　菲力普 （打他）叫你哭，你这个小丑! 天上地下，岛国海外，酒店赌场，我都找遍了，原来你溜到这大雅之堂来显丑。滚回去，扮你的丑角!

　　小 丑 神气活现! 大惊小怪! 你再狂狂不过我! 我是位家世最悠久，行当最高贵，生命最不朽的掘墓人! 先掘个墓坑把你埋! （掌声笑声）诸位看官、大人先生、小民百姓、美人丑女、贵人傻子、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唱）“挖松泥土深深掘下，掘了个坑招待客人”! 笑嘻嘻，笑嘻嘻，你这个坏东西! 笑嘻嘻，笑嘻嘻，你这个坏——东——西! （掌声、笑声。倒立下）

　　菲力普 这个坏东西一贯吊儿郎当，酒水糊涂、吹牛胡闹、傻里傻气、令人发噱。诸君笑过之后，戏就要开场了。在此之前，请诸位允许鄙人作一段小小的插曲。俗话说“雨过天晴、苦尽甘来”。自从前不久，最伟大、最仁慈的女王陛下驱散了一场早春的严寒，将灿烂的阳光照遍祖国的大地，敝剧团也沐浴在女王陛下的浩荡春风、朝晖中，而且更荷厚恩，深享殊荣，将一部《理查二世》演了四十场——创记录的数字! 使敝剧团否极泰来，名利双收；得以在今天将《哈姆莱特》——一个丹麦王子复仇的历史故事搬上舞台，以飨诸君。剧本编剧是震撼英国舞台的天才诗人威廉#8226;莎士比亚先生! （掌声）他还将在剧中亲自扮演哈姆莱特父王的鬼魂。（掌声）伟大的悲剧演员，剧团的台柱理查#8226;伯比奇先生扮演主角哈姆莱特! （掌声）鄙人奥古斯丁#8226;菲力普扮演僭主克劳狄斯（掌声）……现在，请诸位展开想象的翅膀跟我飞吧! （下）

　　 ［伯比奇扮哈姆莱特，莎士比亚扮哈父鬼魂上。

　　伯比奇 趁能干的菲力普带领观众在空中飞翔时，我要你再说说这个戏，威尔。难道哈姆莱特这个高贵的人物必须死吗? 你真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死神，凡是触到你黑袍的人都得死! 你就不能让他真疯、重伤、患不治之症而长卧病榻? 即使死，也该换一种死法，比如挑起与僭主的一对一的打斗，在决斗中英勇地死去。他死了，希望也逃遁了。

　　莎士比亚 你是个热情而天生的演员，我劝你别去充当冷静而不自由的编导，狄克。我一点也不野蛮，和残酷的现世相比，我显得心肠太软，酷嗜幻想。哎，别指望谁能救哈姆莱特。你不知道我写他死的一场有多难过，比我获悉家父去世的恶耗还难过。你叫我这个由于无能才来拿笔杆的小人物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强大的恶，可怜的善有多么弱小。只有当他经过迂回曲折的道路，揪住恶，并与它同归于尽，人民或许还能摆脱苦海。

　　伯比奇 唔……我还有个疙瘩，这似乎是题外事。半年前，丢了头颅的爱塞克斯的阴魂，是否附在王子身上?

　　莎士比亚 呵? 哈哈，狄克，我可没有第二、第三个脑袋。几年前，伦敦不是上过大作家基德的同名悲剧《哈姆莱特》吗? 这种复仇戏很有卖座率呢。我做的不过是踏在巨人肩膀上摇这支秃笔罢了。走吧，大家在等着我这个鬼魂向你哈姆莱特揭露罪恶，挞伐邪恶呢!

　　伯比奇 对，挞伐邪恶，扭转乾坤! 快，轮到我们上场了。（同下）

　　 ［伯比奇扮哈姆莱特，菲力普扮国王与众伶人上。各就各位。雷欧提斯和哈姆莱特比剑。

　　雷欧提斯 受我这一剑! （雷欧提斯挺剑刺伤哈姆莱特二人在争夺中彼此手中之剑各为对方夺去，哈姆莱特用夺来之剑刺雷欧提斯，雷欧提斯受伤）报应报应。

　　国 王 分开他们! 他们动起火来了。

　　哈姆莱特 来，再试一下。（王后倒地）王后怎么啦? 国王她看见你们流血，昏过去了。

　　王 后 不，不，那杯酒，那杯酒——呵，我亲爱的哈姆莱特! 那杯酒，那杯酒，我中毒了。（死）哈姆莱特呵，奸恶的阴谋! 喂! 把门锁上! 阴谋! 查出来是哪一个王八干的。（雷欧提斯倒地）雷欧提斯凶手就在这儿，哈姆莱特，哈姆莱特，你已经不能活命了……那杀人的凶器就在你的手里，它的锋利的刃上还涂着毒药。这奸恶的阴谋已回转来害了我自己……国王——国王——都是他一个人的罪恶。

　　哈姆莱特 锋利的刃上还涂着毒药! ——好，毒药，发挥你的力量吧! （刺国王）

　　众 人 反了! 反了!

　　国 王 呵，帮帮我，朋友们! 我不过受了点伤。

　　哈姆莱特 好，你这败坏伦常、嗜杀贪淫、万恶不赦的丹麦奸王! （剧场观众掌声）喝干了这杯毒酒（逼国王干杯）你那颗珍珠是在这儿吗? 跟我的母亲一道去吧! （国王死）（观众掌声）（雷欧提斯死）

　　哈姆莱特 ……霍拉旭，我死了，你还活在世上；请你把我的行事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们的疑惑…… （死）

　　霍拉旭 一颗高贵的心现在碎裂了! 晚安，亲爱的王子，愿成群的天使用歌唱抚慰你安息! （奏葬礼进行曲；众舁尸同下。内鸣炮）

　　 ［掌声雷动。欢呼声。琼生上]

　　琼 生 （虔诚）我完全折服了。（高喊）超凡入胜的《哈姆莱特》! 击节称赏的戏剧元勋! 无与伦比的莎士比亚! 你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 鼓掌吧! 欢呼吧! 欢呼、鼓掌! 演员们出来谢幕啦。马斯顿、戴克，跟我上舞台向莎士比亚和这些杰出演员祝贺去! （马斯顿、戴克同上）莎士比亚呢? 莎士比亚!

　　马斯顿 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

　　戴 克 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 （同下）

　　 ［莎士比亚上。

　　莎士比亚 他们在台上谢幕，我这儿悄悄溜走。恭维不能叫人欢快，荣誉也索然无趣，哈姆莱特的悲剧使我大梦方醒，人间充满那么多的不幸和邪恶。去把桂冠换成长矛挥舞! 永别了，玫瑰和牧歌，它们只能在幻梦中出现。（下）

　　——剧终

　　1988年1月第一本

　　1992年7月第二本

　　1996年1月第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