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的人,在武侠小说里活不过第一章”
小编 2022年7月5日 07:25:58 小说大全 293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郭靖贯彻一生的信仰。
“武侠”二字,关键在于“侠”。武侠小说中的“侠”是一种认定、一种职业。一个人是侠,那他一辈子都是侠。而在真正的生活中,人可以在某个时段是侠。比如,看见有人偷别人的钱包就去制止,那一瞬间这个人就是侠。可是,这个人不会一辈子都是侠。
很学术地分析金庸武侠小说就没意思了。
我生于1984年。那个年代,不管你喜不喜欢武侠,武侠类的连环画、小说、电影都会包围你,尤其是金庸的武侠小说。我在江西小城长大,那时候走在街上,录像厅里、商店的电视机里,播的都是金庸武侠电视剧,躲都躲不开。
在十一二岁上初二时,我开始看金庸小说原著,《神雕侠侣》算我正式“入室”的第一部金庸小说。
六神磊磊作品《你我皆凡人:从金庸江湖里读出来的现实江湖》插图。书中插图由六神磊磊本人手绘完成。
小时候看武侠小说图热闹,当“爽文”看。最喜欢看的书,毫无疑问就是《神雕侠侣》,对杨过这一人物印象深刻。这个小孩,社会对他不公,他就叛逆,怼天怼地怼一切。我对杨过特别有代入感,后来慢慢觉得金庸别的书更有代入感、更有意思、更好玩。
金庸的历史观,很多人讲过,主要表扬他一件事——他历史观一直有进步,尤其在后期作品中。金庸的前期小说中,汉民族正统的观念比较强,到了后期出现了各民族的人物,各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英雄。
在我小时候,老师和教材教给我的历史观,是区分进步和非进步的。一个历史事件、一位历史人物怎么评价,标准是进步与否。说白了,就是进步的还是反动的。进步的就好,非进步的就不好。但通过读金庸的书,我学到了一种历史观——区分人道和非人道。人道才配谈进步,非人道就是反动。现实中,我们往往把人命当作进步的代价——虽然这个事情对人有伤害,仍认定它是进步的。但金庸告诉我们,不是这样的。
一见杨过误终生×10
侠的三个坐标:
生命、爱情与自由
什么样的人配叫“侠”?关于金庸作品对“侠”的定义,我曾经在文章中提到,可用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来解析。
金庸在小说中呈现的“侠”,有三个坐标:
第一个是生命。保护他人的生命不受侵害的人叫侠。比如郭靖保护襄阳人民的生命,这叫侠;再比如乔峰阻止战争的发生,保护两族人民的生命不受侵害,所以他也是侠。
第二个是爱情。金庸的小说古灵小说,特别是早期小说,把爱情的成功当作终极目标。比如杨过,爱情成功了,他的人生就成功。能够捍卫自己的爱情,自主地追求爱情,这样的人,可以称为侠。
第三个就是如裴多菲诗中所言,“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追求自由、解放。这个人可能不是救了很多人命,而是挣脱束缚,让自己得到解放。像令狐冲,哪怕他最后归隐了,金庸认为这样的人也能叫侠——令狐冲大侠。
韦小宝属于哪个坐标?
“侠”和“英雄”有相通之处。这两种说法都特别吸引人,令人热血澎湃,但这两个概念经常被误解,很多算不得侠的人被当作侠,也有很多完全是罪人的人被某些人视为英雄。成吉思汗到底算不算英雄?金庸认为他不算。不能说杀的人多,就是英雄。
简单地说,侠属于人格的范畴,可以说这个人很侠义,有侠的人格,但不能说这个人有英雄的人格,也不能说我们都活得很英雄。我觉得英雄属成就范畴,一个人能不能成为英雄,要看最后的判定。
忽必烈对郭靖要称“叔父”。
一个人是侠,那他一辈子都是侠
武侠小说如童话一般,但现实很痛苦,所以我们不愿意讲现实。小说里那么多大侠,现实中很难找到。小说里有主角光环的人物,碰见坏人总能占优势。现实中,你面对的人可能是左冷禅、岳不群,你会很无奈。
我觉得现实里的无奈感比小说中强大很多。在小说里看到一个坑,到了现实里,就是个深渊。
但金庸告诉你,嚣张的人不一定有好结果,狂妄的人不一定有好结果。有些人呼风唤雨,得意于一时,最后不一定有好结果。投机的人也不一定有好结果。
尹志平可能是金庸武林中最找骂的一个角色。
还是那句,现实太沉重,我真不愿意讲现实。金庸自己也说希望善有善报,可在现实生活中未必如此。小说中的方法,现实中也可以拿来用,比如打不赢就跑。问题是,对付坏人可以打不赢就跑,但如果你连瞪对方都不敢时,至少你在心里要骂他。如果在你心里都不敢骂他,那武侠小说就白看了。武侠小说教我们,至少要心里骂坏人。当小孩子问你谁是坏人,你要明确地告诉他们。
武侠小说看起来很美好,真正活于其中的话,会很惨。我这样的人,不要说活到最后,就是第一章都活不下去。我没武功、没奇遇,手无缚鸡之力,嘴巴又很贱,老得罪人。武侠人物用拳头说话,这个很可怕。要活还是活在现实生活中比较好。
武侠小说在未来肯定会过时,绝大部分都会消亡、被遗忘。这并不奇怪。比如唐诗,到今天只留下来5万多首,更多的都消亡在历史长河中了。而我们真正读过的唐诗,顶多几百首,剩下大多没读过,或者读了没印象。只有一流的精华作品才能流传下来。
十四字对联之后,还有侠吗?
关于金庸小说是否后继无人的问题,不像小说中没了王重阳还有张三丰、没张三丰还有张无忌那么简单。一种文学形式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诗经》里的四言诗多美,但今天如果有人去写四言诗,想恢复《诗经》的光芒,那他就是疯子,活得没有历史感。同样地,今天也没有人能写出金庸作品一样的小说,时代过去了,我们只有总结和欣赏。
至于未来是否连 “总结和欣赏”也将随时光淡去,现在说还太早,至少是孙辈才好做判断。今天的孩子和80年代的孩子不同古灵小说,我当时拿金庸小说当“爽文”看,今天的孩子们不会这样。他们对“爽文”的定义有所改变——令狐冲持剑杀死所有人,最后娶了蓝凤凰、仪琳等小说里所有好姑娘,才称得上爽。
令狐冲是金庸笔下的“段子手”。
金庸在今天不承担爽的职责,他可以长出一口气放下这个担子。对于年轻人来说,有别的小说可以让他们爽。
“武侠”二字,关键在于“侠”,“武”是面貌,“侠”是可以留下来的。武侠小说中的“侠”是一种认定、一种职业。一个人是侠,那他一辈子都是侠。
而在真正的生活中,人可以在某个时段侠。比如,看见有人偷别人的钱包就去制止,那一瞬间这个人就是侠。可是,这个人不会一辈子都是侠。
现在很多英雄都是在关键的时候作出了选择,那个选择指向自己的良心。能作出关键选择的人就是英雄。现在再也不会有职业的侠。
在电影《师傅》里,武侠的时代过去了。
侠的虚无与无力感
我不敢说自己是金庸先生的超级粉丝,我相信会有人比我更粉他。苗人凤说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他就不一定打得过胡一刀,话说得太过会被打脸,我算是狂热的粉丝。我写不了武侠小说,我属于王语嫣,指指点点可以。
对我来说,金庸小说还有很多解读空间,像《鹿鼎记》,我就是故意留着的,等其他书解读得差不多了,解读这本还能吃个两三年。《白马啸西风》《飞狐外传》《碧血剑》这几本解读得少,以后我会找机会解读下这几本。
金庸先生已经仙逝,以后我黑老爷子会黑得更放心。原先他在世时,黑他总是放不开手脚。总觉得哪天他看到我就讨厌。现在黑金庸的人还不少,其实都黑不到点子上。我知道黑哪里,比如说金庸写的男人没有古龙写的性感。
更“性感”的侠——楚留香
金庸的另一个身份是报人。他是《明报》创始人,也是该报社论的主笔,数十年来一共写了7000多条社论。遗憾的是,金庸的社评在内地出版的不多,只有一本《明窗小札1963》,希望以后能看到金庸作品的这另一半。他在各个关键历史时期对历史的立场和看法,我觉得都无愧于“金庸”这个名字,我特别钦佩他。
金庸在小说中对侠的态度有三个阶段:歌颂、悲悯和虚无。金庸早期作品倾向于歌颂侠的力量,后来渐渐同情侠的悲剧。比如乔峰这个人物,他身上既有侠的力量,同时又有着非常强烈的悲剧色彩。到了最后,金庸作品转为刻画侠的虚无。在《鹿鼎记》中金庸不写侠了,写了一个小流氓,还写了侠的无奈——那些侠根本不像侠,他把侠那种虚无、无力感写出来了。
陈近南是悲剧性的英雄。
那些侠,不管是天地会的英雄好汉,还是写文章的大儒,干了一件什么事?他们找了韦小宝,说韦爵爷还是你当皇帝吧,这是深深的讽刺。《鹿鼎记》里最大的侠是陈近南,可是这个侠活得一点都不像侠,就连死都死得不像侠。本来侠至少有一个光辉的死法,可是陈近南是怎么死的?他是被一个烂人背后一刀捅死的,窝窝囊囊死掉了,就连一个壮烈的死法都不给他。
这好像练武功,一开始乾坤大挪移第一层,接着第二层、第三层,最后练到第七层,练完之后决定不写了。我们每个人要成长,他也要成长。
周迅版黄蓉。
我最喜欢的武侠人物是令狐冲,自由、潇洒。但我当不了,他潇洒的本钱是独孤九剑,我不会那个。
我最同情的人是乔峰。长大之后的黄蓉是我最喜欢的女性人物,金庸把她身上背负的责任、无奈、坚持,偶尔露出的狡黠、古灵精怪,写得有血有肉,我很喜欢。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528期
口述/六神磊磊,采访/常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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